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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伦还未及答应,执事却高叫起来:“开关验粮……”
这喊声让陈天伦为之一震,他浑身的热血顿时奔流起来。他撩起长衫,手执军粮密符扇,大踏步地朝漕船走去。他刚走出人群,便远远地看见了那辆排子车,看见了排子车上的父亲,还有父亲身边的夏雪儿……
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五章 仓长总督的基本工
为了侦破洋人皮箱的失窃案,夏雨轩将刑名师爷金汝林派到了铁麟的身边。
按照一般的规矩,侦察盗案匪案理应是地方上的事情。可是通州这个“地方”不同于其它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在天子脚下。皇帝打个喷嚏,通州就得患感冒;哪位王爷或六部首领打起了呼噜,整个通州城就别想睡觉。上有顺天府管辖着,旁边还有东路亭看管着,这都是直接的顶头上司。仓场总督、坐粮厅往通州城这么一礅,连燃灯塔都显得矮半截。别的地方的百姓,见个七品芝麻官都难,可是通州人出门上趟茅房兴许就能见到几个顶戴花翎。大地方人小地方狗,都是不害生不怵阵的主儿。通州的百姓见多识广,敢到衙门门口吆喝王致和的臭豆腐,敢拿朝廷的命官开涮。要不怎么说京官难当呢?这桩案子发生在通州地方,人家洋人直接找到了朝廷,皇上一道手谕,就命令铁麟领衔破案,谁让人家是二品大员呢?而夏雨轩作为通州知州,便只有协助办理的份儿了。
一大早,金汝林就到仓场总督衙门来报到,门房将他带进了会客厅。还是在大光楼的开漕仪式上,金汝林见过铁麟。当时他穿的是二品官服,戴的是珊瑚顶戴,一副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进了客厅,金汝林却发现里面有一位老人,便装素服,一条垂腰发辫儿,正弯着腰看些什么。再一看,客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笸箩簸箕,笸箩簸箕里又放满了形形色色的葫芦瓢。金汝林认不清这位是不是仓场总督铁麟,那个老人很专著,显然没有注意他的到来。带他进来的门房也没有禀报,金汝林犹豫了一下,立即跪下来行礼,宁肯跪错也不能失礼:“晚生金汝林拜见大人。”
果然是铁麟,人在身上马在鞍,素装的铁麟显得不大健壮,甚至可以说有些虚弱。他转过身来,和蔼地问:“你就是夏大人的刑名师爷金汝林?”
金汝林忙说:“夏大人命晚生前来伺候大人。”
铁麟高兴起来:“快请起,以后再见面就不必客气了。”
金汝林起身,等待着铁麟的吩咐。
铁麟说:“汝林啊,听说你在码头上也呆的年头不少了,这粮食你懂不懂呀?”
金汝林一时没有明白:“不知道大人指的是哪方面?”
铁麟说:“譬如说,给你一把稻谷或小麦玉米什么的,你能看出哪个是好,哪个是差,哪个是优,哪个是劣,哪个是新,哪个是陈吗?”
金汝林自信地说:“晚生在坐粮厅当过书办,也在两坝上当过书手,后来又当过坐粮厅漕科经承,再后来成了稿门的书办。跟粮食打了8年的交道,还算是内行。”
铁麟高兴起来:“太好了,来来来,你过来,随便抓一把什么粮食,考考本官。”
金汝林走近一看,那笸箩簸箕里的葫芦瓢都装着各种各样的粮食,葫芦瓢上还贴着纸条儿,上面写着一年陈谷,二年陈谷,五年陈谷,湖州粳米,江夏糯米,长沙小稻等等。金汝林困惑地问:“大人,您这是……”
铁麟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做什么生意学什么经。本官既然奉朝廷之命,掌管仓场,不懂得粮食怎么行?来来,你随便抓一把什么,考考本官。”
等铁麟背过身去,金汝林抓起了一把稻谷:“大人,请您过目。”
铁麟把那稻谷接过来,放在掌心里,用手指头扒拉着查看起来,还放在嘴里咬了咬,行家似的。过了好半天,才说:“这是两年陈谷。”
金汝林摇了摇头。
铁麟又说:“那么是三年陈谷了?”
金汝林又摇了摇头。
铁麟又说:“不会是五年陈谷吧?”
金汝林说:“大人为什么总说是陈谷呢?”
铁麟问:“难道是新谷?”
金汝林说:“是新谷,而且是湖州新谷。”
铁麟问:“既然是新谷,为什么没有新谷的清香?”
金汝林说:“新谷却是新谷,不过是在运载途中兑了水了,所以这谷中有一种霉气味道,但这霉气味是新鲜的,不是陈旧的霉气味儿。”
铁麟茫然了:“这霉气味道还分新与陈?”
金汝林说:“就是靠这霉气味道中的新与陈,来判断是新谷还是陈谷的。”
铁麟说:“看来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了,我原来想得很简单,将各种谷物分门别类地比较一下,就能分出优劣新陈。”
金汝林说:“判别粮食是要有窍门的,大人这样比较虽然也能辨别真伪,但是毕竟是皮毛表面。真正的行家,有一整套查看粮食的规矩奥妙。”
铁麟求知若渴:“哎呀,你快给我说说。”
金汝林说:“比方判别稻谷,先不用眼睛,而是先用手。把手伸进粮仓或粮袋,一是感觉温度,二是感觉干潮,三是感觉粗细。把米抓出来以后,不是先用眼睛看,而是先用耳朵听,搓一搓,听听声音,好米声音清脆,沙沙作响,劣米声音艰涩,嚓嚓作响,当然这里面的区别是非常细微的,需要仔细鉴别才行。用耳朵听完以后再用牙嗑,轻轻的,用槽牙嗑,不要用门牙嗑。因为嗑的时候要听,槽牙在里面,声音直接传到耳朵里,不容易受外界杂音的干扰。用牙嗑的时候,除了听声音,还要感觉它的硬度和破裂时间的长短。一般来说,好米坚实,破裂的时候很干脆,像爆炸一样。最后才是用眼睛看,看什么呢?首先看光泽度,新米都有一层很明显的光泽,放的时间越长,光泽越暗淡。其次是看米壳是否整齐完整,有无破损,破损的程度如何。当然,有些造了假的米识别起来就有点儿难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
铁麟说:“你别比如了,你说了这么多,把我的脑袋都听炸了。我现在算明白了,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此话不谬。看来,我真要弄懂这些,凭自己琢磨不行了,我得拜你为师了。汝林啊,你可得收下我这个徒弟呀。”
金汝林忙说:“大人说哪儿去了,您懂的是治国安邦的方针大略,我说的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铁麟说:“可不能小看这雕虫小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雕虫小技要是忽略了,往往在大策大略上要出漏洞。无论有多难,我也得把这雕虫小技学到手。”
金汝林说:“大人业精于勤,不耻下问,实在是晚生的楷模表率。”
铁麟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交我验米吧。学习也要循序渐进,你说,我先从哪儿学起吧。”
金汝林说:“大人不是说今日要去察访洋人的皮箱一案吗?”
铁麟想了想说:“也罢,咱们定个协议,白天办案,晚上做功课,可以吧?”
金汝林试探着开着玩笑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都怪晚生刚才多嘴了。”
铁麟说:“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反正你不把肚子里那点玩意儿给我掏出来,就甭想离开仓场衙门。”
金汝林说:“晚生听大人吩咐就是了。”
有了皇上的手谕,铁麟自然不敢怠慢。尽管他对洋大人告御状颇有微词,可是皮箱还得给人家尽心尽力地去找。这一天,他扮作一个南方来的丝绸商人,在金汝林的陪同下又来到了漕运码头上。出任仓场总督以后,他最大的体会就是官越大越须放下架子。官服、顶戴、绿呢轿都是吓唬人的,让人家怕并不难,有权威风在,丢了权便威风扫地。可这权是身外之物,不是你的真本事。通州人有一句话:把顶戴花翎扣在猪脑袋上,连屠夫都得给猪下跪。
铁麟尝到了微服私访的好处,这不是他的发明,他只不过是忠实的实践者。
侦察盗案,须到下三烂的地方,这是金汝林告诉他的。想想也有道理,溜门撬锁、偷鸡摸狗的能有几个像模像样的?除非大盗,大盗即匪,那是出没在山林之间的。
土坝附近的东关小市,堪称是藏污纳垢之所,伤风败俗之地。一走进这地面,便觉得乌烟瘴气、丑恶不堪,连空气都是恶浊难忍的。在这里游来荡去的,多是衣衫褴褛之辈,蓬头垢面之徒。满街都是露天的摊贩,一摊紧挨着一摊,杂乱无章,犬牙交错。饭摊上卖的都是廉价的菜饭,有贴饼子、蒸窝头、血豆腐、熬白菜,还有大饭店收集来的折箩;估衣摊上卖的都是破衣烂衫,商贩一边抖落着估衣一边高声叫卖,衣衫上的灰尘虱子都洒落在旁边饭摊的汤锅里……
第一卷 滚滚运河小胡桃 第十六章 一是赌,二是嫖
小市上有一种小押,这引起了铁麟的兴趣。这实际上是一种微型的典当行,什么破破烂烂的东西都可以到这里来典押。押期短、价钱低、利息重,解的就是燃眉之急。码头上四五千名扛夫,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苦力。他们像季鸟一样冬去春来,没有一文本钱,本钱就是一身的力气。腑内空空的扛不了麻包,有力气也得靠肚子里的东西撑着,人是铁饭是钢嘛。也不能说扛夫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身衣裳。扛夫的衣裳很简单,一条裤子,一个汗?儿。裤子是不能当的,因为裤子里面什么都没有,老百姓叫作“硬山搁”。除了裤子,没有别的了,只剩一件汗?儿了。汗?儿是大运河边一种男人很流行的服装。实际上是由三块儿白布拼凑起来的,后背一大块儿,前胸两小块儿。大块儿和小块儿之间用绊子连结着,胸前的纽扣则是一排算盘疙瘩。这种衣服一是省布,二是凉快,三是脱穿方便,很适合于劳作之用。尽管如此,劳苦人也觉得干活的时候穿着衣服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长期得不到温饱的中国人是非常崇尚节俭的,穿衣服的目的非常功利,一是御寒,二是遮羞。在不需要御寒和遮羞的时候再穿衣服便是浪费,所以夜间钻进被窝儿睡觉和夏天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干活是不该穿衣服的,一丝一缕都是多余。码头上还不能说没有女人,所以遮羞还是必要的,那么裤子脱下来往腰间一围权作遮羞之用。汗?儿便可以抵押出几枚铜板,换回两个烧饼。把烧饼吞进去就可以扛麻包了,扛了麻包赚了钱再把汗?儿赎回来。余下的钱有两个去处,一是赌,二是嫖。
这里的赌也让铁麟大开眼界,地上画个圈儿就是赌场,铺块席头便很奢侈了。赌的形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押宝、抽签、骰子、牌九、四虎、纸牌、黑红翘……聚在这里的赌徒多是刚喝完酒的扛夫、车夫、纤夫和地痞流氓,一个个呼幺喊六、张牙舞爪、拼死拼活。
铁麟正在漫不经心地走着,金汝林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朝前面努了努嘴。铁麟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拄着一根枣木棍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赌徒们都呼啦一下子散开,给他腾出了一块地方。那汉子扔掉枣木棍儿,噗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占去了一大块地盘,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大把铜板,往地上一扔,瓮声瓮气地说:“来呀,有种的都给我上。”
金汝林低声说:“这是杨八。”
铁麟也认了出来,说:“看来打得不轻。”
金汝林说:“要不要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