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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前,抬起戴红袖章的左胳膊,指着高女人气冲冲地问:“你说,你为什么要嫁给他?”这句话突如其来的问话使研究
所的人一怔。不知道这位治保主任的问话与他们所关心的事有什么奇妙的联系。高女人也怔住了。她也不知道裁缝老婆
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这问题不是这个世界所关心的。她抬起几个月来被折磨得如同一张皱巴巴枯叶的瘦脸,脸上满是
诧异神情。“好啊!你不敢回答,我替你说吧!你是不是图这家伙有钱,才嫁给他的?没钱,谁要这么个矮子!”裁缝
老婆大声说。声调中有几分得意,似乎她才是最知道这高女人根底的。高女人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她好象忽然明白了
裁缝老婆的一切。眼里闪出一股傲岸、嘲讽、倔犟的光芒。“好,好,你不服气!这家伙现在完蛋了,看你还靠得上不!
你心里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裁缝老婆一拍胸脯,手一挥,还有几个婆娘在旁边助威,她真是得意到达极点。研究所
的人听得稀里糊涂。这种弄不明白的事,就索性糊涂下去更好。别看这些婆娘们离题千里地胡来,反而使会场一下子热
闹起来。没有这种气氛,批判会怎好收场?于是研究所的人也不阻拦,任使婆娘们上阵发威。只听这些婆娘们叫着:
“他总共给你多少钱?他给你买过什么好东西?说!”“你一月二百块钱不嫌够,还想出国,美的你!”“邓拓是不是
他的后台?”“有一天你往北京打电话,给谁打的,是不是给‘三家村’打的?”会开得成功与否,全看气氛如何。研
究所主持批判会的人,看准时机,趁会场热闹,带领人们高声呼喊了一连串口号,然后赶紧收场散会。跟着,研究所的
人又在高女人家搜查一遍,撬开地板,揿掉墙皮,一无所获,最后押着矮男人走了,只留下高女人。高女人一直呆在屋
里,入夜时竟然独自出去了。她没想到,大楼门房的裁缝家虽然闭了灯,裁缝老婆却一直守在窗口盯着她的动静。见她
出去,就紧紧尾随在后边,出了院门,向西走了两个路口,只见高女人穿过街在一家门前停住,轻轻敲几下门板。裁缝
老婆躲在街道面的电线杆后面,屏住气,瞪大眼,好象等着捕捉出洞的兔儿。她要捉人,自己反而比要捉的人更紧张。
咔嚓一声,那门开了。一位老婆婆送出个小孩。只听那老婆婆说:“完事了?”没听见高女人说什么。又是老婆婆的声
音:“孩子吃饱了,已经睡了一觉。快回去吧!”裁缝老婆忽然想起,这老婆婆家原是高女人的托儿户,满心的兴致陡
然消失。这时高女人转过身,领着孩子往回走,一路无话,只有娘俩的脚声。裁缝老婆躲在电线杆后面没敢动,待她们
走出一段距离,才独自怏届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高女人领着孩子走出大楼时眼圈明显地发红,大楼里没人敢和她说
话,却都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皮。特别是昨晚参加过批斗会的人们,心里微微有种异样的、亏心似的感觉,扭过脸,躲开
她的目光。
四
矮男人自批判会那天被押走后,一直没放回来。此后据消失灵通的裁缝老婆说,矮男人又出了什么现行问题,进了
监狱。高女人成了在押囚犯的老婆,落到了生活的最底层,自然不配住在团结大楼内那种宽敞的房间,被强迫和裁缝老
婆家调换了住房。她搬到离楼十几米远孤零零的小屋去住。这倒也不错,省得经常和楼里的住户打头碰面,互相不敢搭
理,都挺尴尬。但整座楼的人们都能透过窗子,看见那孤单的小屋和她孤单单的身影。不知她把孩子送到哪里去了,只
是偶尔才接回家住几天。她默默过着寂寞又沉重的日子,三十多岁的人,从容貌看上去很难说她还年轻。裁缝老婆下了
断语:“我看这娘儿们最多再等上一年。那矮子再不出来,她就得改嫁。要是我啊——现在就离婚改嫁,等那矮子干嘛,
就是放出来,人不是人,钱也没了!”过了一年,矮男人还是没放出来,高女人依旧不声不响地生活,上班下班,走进
走出,点着炉子,就提一个挺大的黄色的破草篮去买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但有一天,矮男人重新出现
了。这是秋后时节,他穿得单薄,剃了短平头,人大变了样子,浑身好似小了一圈儿,皮肤也褪去了光泽和血色。他回
来径直奔楼里自家的门,却被新户主、老实巴交的裁缝送到门户前。高女人蹲在门口劈木柴,一听到他的招呼,刷地站
起身,直怔怔看着他。两年未见的夫妻,都给对方的明显变化惊呆了。一个枯槁,一个憔悴;一个显得更高,一个显得
更矮。两人互相看了一忽儿,赶紧掉过头去,高女人扭身跑进屋去,半天没出来;他便蹲在地上拾起斧头劈木柴,直把
两大筐木块都劈成细木条。仿佛他俩再面对片刻就要爆发出什么强烈而受不了的事情来。此后,他俩又是形影不离地一
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切如旧。楼里的人们从他俩身上找不出任何异样,兴趣也就渐渐减少。无论有没有他俩,都
与别人无关。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么事。只见矮男人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不会儿,来了一辆救护车把高女人拉走。
一连好些天,那门房总是没人,夜间也黑着灯。二十多天后,矮男人和一个陌生人抬一副担架回来,高女人躺在担架上,
走进小门房。从此高女人便没有出屋。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来总是急急忙忙生小炉子,就提着草篮去买菜。这草篮
就是一两年前高女人天天使用的那个。如今提在他手里便显得太大,底儿快蹭地了。转年天气回暖时,高女人出屋了。
她久久没见阳光的脸,白得象刷一层粉那样难看。刚刚立起的身子左倒右歪。她右手拄一根竹棍,左胳膊弯在胸前,左
腿僵直,迈步困难,一看即知,她的病是脑血栓。从这天起,矮男人每天清早和傍晚都搀扶着高女人在当院遛两圈。他
俩走得艰难缓慢。矮男人两只手用力端着老婆打弯的胳膊。他太矮了,抬她的手臂时,必须向上耸起自己的双肩,他很
吃力,但他却掬出笑容,为了给妻子以鼓励。高女人抬不起左脚,他就用一根麻绳,套在高女人的左脚上,绳子的另一
端拿在手里。高女人每要抬起左脚,他就使劲向上一提绳子。这情景奇异,可怜,又颇为壮观,使团结大楼的人们看了,
不由得受到感动。这些人再与他俩打头碰面时,情不自禁地向他俩主动而友善的点头了……
五
高女人没有更多的福气,在矮小而挚爱的丈夫身边久留。死神和生活一样无情。生活打垮了她,死神拖走了她。现
在只留下矮男人了。偏偏在高女人离去后,幸运才重新来吻矮男人的脑门。他被落实了政策,抄走的东西发还给他了,
扣掉的工资被发给他了。只剩下被裁缝老婆占去的房子还没调换回来。团结大楼里又有人眼盯着他,等着瞧他生活中的
新闻。据说研究所不少人都来帮助他续弦,他都谢绝了。裁缝老婆说:“他想要什么样的,我知道。你们瞧我的!”裁
缝老婆度过了她的极盛时代,如今变得谦和多了。权力从身上摘去,笑容就得挂在脸上。她怀里揣一张漂亮又年轻的女
人照片,去到门房找矮男人。照片上这女人是她的亲侄女。她坐在矮男人家里,一边四下打量屋里的家具物件,一边向
这矮小的阔佬提亲。她笑容满面,正说得来劲,忽然发现矮男人一声不吭,脸色铁青,在他背后挂着当年与高女人的结
婚照片,裁缝老婆没敢掏出侄女的照片,就自动告退了。几年过去了,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寡居,只在周日,从外边把
孩子接回来,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礅礅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一桩桩事,渐渐好象悟到他坚持这
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
觉,觉得那伞下好象有长长一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1982年2 月16日天津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作者冯骥才,1942年生,浙江慈溪人。7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小说集《雕花烟斗》、
《铺花的歧路》、《雾中人》、《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怪世奇谈》、《炮打双灯》等及长篇小说《义和拳》(与
李定兴合作)。冯骥才善于记录现实的风云,表现“文革”中令人颤栗的生活,又擅于描写近代历史,表达对传统文化
积淀的思考。写法不拘一格,富有探索精神。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是冯骥才把视角转向市民文化心理的一个短篇。作家捕捉到一对“身高逆差一头”的夫妇,
从他们所遭受到的冷眼和中伤中,揭示世俗心理中卑微、污浊的一面。那趋炎附势的势利眼光,那落井下石的市侩行径,
那窥人隐私的奇异癖好,那搬弄是非的旺盛精力,充分表现了小市民文化心理中的污垢。这种市侩心理有历史积淀的文
化垃圾,也有极左政治的社会遗毒,它们的共通之处,是对人的不尊重,对人的个性、自由的漠视和践踏。这种对人的
生存价值的漠视,终于酿成了这对“反常”夫妇的悲剧。小说通过这个悲剧的产生,使人们看到市民文化心理现代化的
重要性。小说抓住人生奇特的不规则的旋律展开艺术构思,充分揭示其背后的生活哲理。高女人在世俗冷眼和政治中伤
中抑郁而死之后,鳏居的矮男人还像妻子在世时那样,出进总把雨伞举得高高的,“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
那伞下好像有长长的一大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这空间对矮男人来说,是无法填补的生活亏
空,无法弥合的感情创伤;对于读者来说,是充分思考的广阔余地。它让人们思考,是什么造成了这生活的悲剧。作者
留下这块艺术空间,把读者引入哲理沉思的境地,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情感意识去填充它,在这个空间里咀
嚼复杂的人生内容与社会内容,获得一种余味无穷的艺术美感。而细节描写的成功,丰满了这篇小说的人生内容。除了
雨伞下面那块空间的细节之外,邻居在吃团圆饭时无聊地把长颈酒瓶与矮礅罐头放在一起猜谜的细节,揭示了世俗心理
的丑恶,显得同样精彩。作品在生活的不规则旋律中获得哲理的构思,又以生动的细节描写丰富了艺术形象,显示了小
说创作的一个思维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