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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又是更加难看的一幕:丈夫眼看着一个大汉压在自己老婆身上。我们要注意,《水浒传》原先是话本小说,也就是民间说书人依据的本子。所以,有很多场景的设计,都是为了让听众听了,大家爆出笑声。武松压在孙二娘身上,是“难看”的场景;但是听众会觉得好看,会爆出笑声;丈夫看到一个大汉压在自己老婆身上,是“难看”的场景,但是,听众会觉得更加好看,会爆出更大的笑声,满堂的笑声!
恰在此时,张青挑一担柴回来,望见武松按倒老婆在地上,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老婆被人欺负,为什么张青不是愤怒,而是讨饶呢?
第三章 御用文化,扼杀英雄
张青明白,能够识破孙二娘蒙汗药迷局者,必是大精细人,必是常走江湖人。
能够轻易的把他老婆这样的母夜叉压翻在地的,必是武功超强之人!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能为敌。
我们看,张青第一次出场,名姓都还没交代,但他的一句话,就显示出了他的性格:精细,明白,善断形势。
张青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
值得注意的是,武松在介绍自己时,前面有一个帽子:都头。这就像是今天有些人的名片:总要印上那些由体制任命或颁发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头衔。其实,此时武松哪里还是什么都头?不过是一个流配的囚徒。追根究底,他做都头也不过四个月时间,此前他也就是一个古惑仔,一个流浪江湖的逃犯。他二十六岁(他初见潘金莲时自称二十五岁,此时过了一年)的生命里,当都头也就四个月,可是,已经深深地烙印到他的生命里了,已经成为他二十六年生命历程中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了!
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不好的一面。人人都特别看重体制之内的位置,把这些看成是自我的最高价值。连武松这样的江湖好汉,都如此向往庙堂。一个小小的都头,可以说是到处都是,庸才尽有。而能打虎,能轰轰烈烈为兄长报仇,能有几个呢?但是,不行,还是一个小小的体制内的职衔,才为人们承认!
这样的文化,就是御用文化,就是奴才文化。
这也是宋江后来处心积虑要招安,并且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愿望,从而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当然,武松后来就不大再到处自称“都头”了,那是因为:第一,时间长了,再说什么短短四个月的“都头”,自己都觉得陌生了。别人也未必当真。第二,后来他在张都监家里,一口气杀了十五个人,铸成死罪,永远绝了跻身体制之内的希望,当然也就不会再提什么曾经的都头了。第三,随着武松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他发现,都头一职,实在摆不上桌面。梁山好汉里面,尽有身份地位远远在他之上的。岂止都头,都统都有。这就好像一个乡长,在乡下见到老乡,他颐指气使、大腹便便,待到进了城,见到满大街的处长局长等,一下子他就再也不提他的乡长了。
武松在张青面前,神气活现地自我介绍自己是都头,为什么?因为张青也就是一个个体经营户,而且还涉嫌非法经营。在这样一个地位低下者面前,说自己是都头,哪怕是过去式的都头,也可以拿来长长自己的志气,灭灭对方的威风。
但是,假如他面对的是柴进,是关胜,是秦明,是卢俊义,他还会眉飞色舞地说自己“都头武松的便是”吗?
张青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
注意这个“然也”,是何等得意,何等自豪!可见武松骨子里还是很为他的打虎经历自豪。
但是,虽然有这样的英雄事迹,还不能够足够自信,必须要有一个体制内的职衔,方才觉得有面子。这种文化,拘束了多少英雄,又扼杀了多少英雄!
第四章 不是牛肉,就是领导
接下来,张青劝武松就此杀了两个公人,到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落草去。
但是武松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他说:“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
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
这段描写,极其恐怖。张青、孙二娘夫妇可以说是罪大恶极。但是,武松对此竟然视而不见、见而不怪。
不但不怪,他还认为张青夫妇是有原则的好人。
救醒两个公人后,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公人为什么坐在上头?因为是公人。就是公家人,是体制之内的人。
要不把你当牛肉,要不把你当领导。
当领导,就把你供在主席椅上递烟敬酒。
当牛肉,就把你放到剥人凳上开膛破肚。
中国古代的受压迫受剥削的民众,对公人,就给予这样的两种待遇,区别只在于场合。
武松、张青两个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两个公人听了,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
事实上,武松这话是往张青脸上贴金。难道在张青的黑店里被麻翻、被开剥、被做成肉馅的那些来往客商等,都是坏人?
或者说,张青夫妇在麻翻他们、开剥他们之前,都先进行调查,确定他们是该死的恶人之后才下手的?
显然不是。连鲁智深都差一点被他们当黄牛肉开剥了。
需要说明的是,《水浒》好汉们的所谓义气,大多数只局限于所谓的“兄弟”之间。认你做兄弟了,咱们义气;不认你做兄弟了,只有晦气——该麻翻还是麻翻,该开剥还是开剥。
清风山上的燕顺、王英、郑天寿,不认得宋江之前,要挖出他的心肝做醒酒汤,杀气腾腾。及至知道是宋江,又抱上交椅,纳头便拜,义气冲天。
他从杀气到义气,就看你是晦气还是运气:他认不认你做兄弟。
韩伯龙前来投奔梁山,恰好遇到宋江有病,一时没空接见他,就在山下酒店等着。结果没等到宋江,倒等来了煞星李逵,一言不合,李逵从腰间拔出一把板斧,望面门上只一斧,砍死了。如果不死,上了梁山,坐了交椅,也就是兄弟,也就有义气了。可是他碰到了李逵,李逵性子急,他带来的是杀气,不是义气。怪谁呢?只怪你晦气没运气。
再看张青本人,也这样:一个头陀,七八尺长的一条大汉,孙二娘也把来麻翻了。张青归来时,已把他卸下四足。这是张青的原话,我读到这“卸下四足”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原来,四足应该说成四肢才对。但是,《水浒传》的各种本子,都是“四足”,连对《水浒》做了很多文字润色的金圣叹,也对这个字没做改动。我一开始还得意,觉得在这一点上,我终于比金圣叹还火眼金睛,看出他没有看出的问题。但是,再一琢磨,又一次恍然大悟:原来,在张青、孙二娘眼里,只要不是武松、鲁智深这样的兄弟,所有来他们酒店的人,岂不都是四足的牲口,任他们宰割?
相反的:鲁智深生得肥胖,经过十字坡,被孙二娘看成黄牛肉,酒里下了些蒙汗药麻翻,扛入人肉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卸下四足,恰好张青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把臂饮酒——是手臂了,不是蹄子了。
这是有运气的,所以,也就有义气了。如果不是张青归来及时,不是一把禅杖非俗,让张青觉得这个胖子是个好汉,鲁智深也就变成了一堆卤黄牛肉了。
如果张青归得早些,头陀就成了鲁智深;如果张青归得晚些,鲁智深就成了头陀。
至于那芸芸众生,当然不是兄弟,也认不了那么多兄弟,那就别怪我不讲义气了。
李逵在江州劫法场时,两把板斧排头砍去,不知砍倒了多少百姓。这些百姓大概只好像潘金莲一样叹息:“直恁地晦气”。哪里还能感受到这些好汉们的义气?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
武松为什么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是因为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兄嫂。刚刚失去一个哥哥,刚刚杀掉一个嫂子。现在,面对着对自己情深义长的兄嫂般的张青夫妻,他岂能不感怀万端,心中激起无限伤痛?
为什么自己的大哥就不能像眼前的张青一样生龙活虎,豪杰英雄?
为什么自己的嫂子就不能像眼前的孙二娘一样豪爽干练,夫唱妇随?
人海茫茫,红尘滚滚,怎么就没有自己的至亲,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归宿?
这一年武松二十六岁,张青三十五岁。张青夫妇显然感受到了武松内心中的伤痛,于是结拜武松为弟。失一兄嫂,得一兄嫂,算是对武松的一个安慰。
武松要行。张青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
武松的豪爽,比鲁智深不同,比林冲也不同。他的豪爽,似乎更彻底,但也因此不够本色,似乎有些做的成分。像这里,就似乎没有必要当着张青夫妇的面这样做。
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又一次忽然感激,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
到了孟州,武松又会碰见什么呢?
第二十三卷 施恩图报
第一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差拨嘴里说不出人话
一生不做亏心事,靠的不是性格,而是品格;一生得以善终,关键不在小心,而在大义。
上回讲到,武松在十字坡结交张青、孙二娘夫妻,告别后,在两个公人的解押下,取路投孟州牢城营来。
我们在林冲的故事里就已经知道,牢城营里有很多规矩,有很多的潜规则和猫腻。比如一百杀威棒以及种种收拾犯人甚至置犯人于死地的手段。林冲因为对此早有准备,凭着银两,凭着柴进的书信,搞好了管营和差拨的关系,所以,没受什么罪。那么,武松,又会怎样呢?
武松到了孟州牢城营的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
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
武松还是天真,一个人,一旦做了差拨,哪里还会说好听话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差拨嘴里说不出人话。再说,差拨收钱,哪里还要开口讨呢?
所以,众囚徒马上劝武松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