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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一百周年前后,我们住在拉塞尔街一幢狭长的房子里。房子后门通向圣萨尔瓦多街,老是上着锁。我的姨妈住在顶楼,她年纪大了,有点怪僻。她瘦骨嶙峋,身材很高,或者在我印象中好像很高,言语不多。她怕风,从不外出,也不喜欢我们进她的房间,我不止一次发现她偷偷地拿走食物,隐藏起来。街坊们说穆拉尼亚的死或者失踪使她受了刺激。我印象中,她老是穿黑颜色的衣服,还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我们住的房子是巴拉加斯一家理发馆的老板卢凯西先生的财产。我母亲是千零活的裁缝,经济拮据。我常听到她和姨妈悄悄谈话,谈的东西我一点不懂,什么司法人员、强制执行、欠租动迁等等。我母亲一筹莫展;姨妈固执地颠来倒去地说:胡安决不会答应那个外国佬把我们赶出去的。她又提起我们已经听得滚瓜烂熟的事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人居然怀疑她丈夫的勇气。她丈夫知道后走遍全城去找他,一刀就解决问题,把他扔进了小河。我不知道故事是否真实;重要的是有人说,也有人信。
“我想像自己在塞拉诺街的门洞里栖身,或者沿街乞讨,或者提着篮子叫卖桃子。最后一种情况对我的吸引力最大,因为那一来我就可以不上学了。
“我不知道这种忐忑不安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你的已经去世的父亲有一次对我们说,金钱是可以用分或者比索计算的,时间却不能用日子计算,因为比索都是一样的,而每天甚至每一小时都各各不同。他说的话我当时不太懂,但是一直铭记在心。
“一晚,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和姨夫胡安一起。我还没有见过他本人,不过我揣测他容貌像印第安人,身体壮实,胡子稀疏,头发却又长又密。我们在乱石和杂草中间朝南面走去,那条满是乱石和杂草的小径好像就是泰晤士街。梦中太阳挂得老高。胡安姨夫穿着黑颜色的衣服。他在一个似乎是关隘栈道的地方站停了脚步。他把手揣在怀里,不像是要掏武器的样子,而像是要把手藏起来。他声调十分悲哀地对我说:我的变化太大了。他慢慢抽出手,我看到的竟是一个鹰爪。我在暗地里叫嚷着惊醒了。
“第二天,我母亲叫我陪她一起去卢凯西的住处。我知道是去求他宽限;把我带去的目的无非是让债主看看我们孤苦无告的模样。她没有告诉姨妈,因为姨妈绝对不会同意她低三下四地去求人。我从没有到过巴拉加斯;我觉得那个地方人多、车多、空地少。我们到了要找的那幢房子的街角上,看到房前有警察和围观的人。一个居民一遍遍地对看热闹的人说,凌晨三点钟左右他被敲门声吵醒,听到开门和有人进去的声音。没有关门的动静;人们清晨发现卢凯西躺在门廊里,衣服没有穿整齐,遍体有刀伤。他独自一人生活;警方没有找到嫌疑人。没有抢劫的迹象。有人说死者眼睛不好,最近几乎瞎了。另一人断定说:‘他劫数到了。’这个结论和说话的口气给我印象很深;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发现凡是有人死去的时候,总有这种说教式的断言。
“守灵的人请我们进去喝咖啡,我便喝了一杯。棺材里装的不是尸体而是一具蜡像。我把这事告诉母亲;一个殡仪员笑了,对我说那具穿黑衣服的蜡像就是卢凯西先生。我着迷似的瞅着。我母亲不得不把我拖开。
“此后几个月里,这件事成了人们唯一的话题。当时的罪案率不高;你不难想像,梅勒纳、坎伯纳和西勒特罗之类的案子引起了多少议论。布宜诺斯艾利斯唯一不动声色的人是弗洛伦蒂娜姨妈。她老年痴呆似的唠叨说: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胡安不会容忍那个外国佬把我们赶到街上去的。’
“一天大雨滂沱。我上不了学,便在家里到处乱转。我爬到顶楼。姨妈合着手坐在那里;我觉得她甚至没有思想。房间里潮味很重。一个角落里放着铁床,床柱上挂着一串念珠;另一个角落有个放衣服的木箱。白粉墙上贴着卡门圣母像。床头柜上有个烛台。
“姨妈眼睛也没抬就对我说:
“‘我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妈妈叫你来的。是胡安救了我们,她还不明白。’
“‘胡安?’我吃惊地说。‘胡安十年前就死了。’
“‘胡安在这里,’她对我说。‘你想见见吗?’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把匕首。
“她声调柔和地接着说:
“‘你瞧。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抛弃我的。世上没有和他一样的男人。他根本没有给那个外国佬喘气的时间。’
“那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个可怜的神志不清的女人杀了卢凯西。她受憎恨、疯狂甚至爱情的驱动,从朝南的后门溜出去,深更半夜走街穿巷,终于找到了那所房子,用她瘦骨嶙峋的大手把匕首捅了下去。匕首就是穆拉尼亚,是她仍然崇拜的那个死去的男人。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这事告诉我母亲。动迁前不久,她去世了。”
特拉帕尼的故事讲到这里就完了,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个孤苦伶仃的女人把她的男人、她的老虎,同他留下的残忍的武器混为一谈,我从她的故事里似乎看到了一个象征或者许多象征。胡安·穆拉尼亚是在我所熟悉的街道上行走过的人,是有男人思想感情的男人,他尝过死亡的滋味,后来成了一把匕首,现在是匕首的回忆,明天将是遗忘,普普通通的遗忘。
老夫人
1941年1月14日,玛丽亚·胡斯蒂娜·鲁维奥·德豪雷吉整整一百岁。她是参加过独立战争的军人中唯一健在的后代。
她的父亲马里亚诺·鲁维奥上校算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上校出身于外省庄园主家庭,生在施恩会①教区,在安第斯军里当过上尉,参加了恰卡布科战役,经历了坎恰拉亚达的挫折,曾在马伊普作战,两年后又参加阿雷基帕的战斗②。据说,在阿雷基帕战役前夕,阿塞·奥拉瓦里亚③和他交换了佩剑,互相勉励。著名的塞罗阿尔托战役发生在1823年4月初,由于是在山谷展开的,也称塞罗贝尔梅霍战役。委内瑞拉人总是妒忌我们的荣耀,把这一胜利归功于西蒙·玻利瓦尔将军④,可是公正的观察家,阿根廷的历史学家,不会轻易受骗,知道胜利的桂冠应属于马里亚诺·鲁维奥上校。是他率领一团哥伦比亚轻骑兵,扭转了那场胜负难分的马刀和长矛的战斗,为后来同样著名的阿亚库乔战役作了准备。那次战役他也参加了,并且受了伤。1827年,他在阿尔韦亚尔⑤直接指挥下在伊图扎因戈英勇作战。他虽然和罗萨斯有亲戚关系,却站在拉瓦列⑥一边,在一次他称之为马刀比试的战斗中击溃了游击队。中央集权派失败后,他移居乌拉圭,在那里结了婚。大战⑦期间,他死于奥里韦⑧白党军队围困下的蒙得维的亚。当时他四十四岁,几乎算是老了。他和诗人弗洛伦西奥·巴莱拉是朋友。军事学院的教官们很可能不让他毕业;因为他虽然经历过不少战役,可是从没有参加学院考试。他留下两个女儿,玛丽亚·胡斯蒂娜是小女儿,也是我们要介绍的。
①施恩会,创建于1218年,最初的宗旨是和摩尔人交涉,赎回被俘虏的基督徒。
②智利和秘鲁的“解放者”圣马丁于1817年1月12日率领安第斯军在智利恰卡布科山麓大败保皇军队,进军圣地亚哥,后在坎恰拉亚达受挫,1818年又取得马伊普之役的胜利,奠定了智利的独立。
③奥拉瓦里亚(1801—1845),阿根廷军人、爱国者。
④玻利瓦尔(1783—1830),委内瑞拉将军、政治家,有“拉丁美洲解放者”之称。
⑤阿尔韦亚尔(1789—1853),阿根廷将军、政治家,曾和圣马丁一起发动1812年十月革命。1827年在伊图扎因戈击败巴西军队。
⑥拉瓦列(1797—1841),阿根廷将军,在圣马丁麾下转战智利和秘鲁。坚决反对独裁者罗萨斯,但最后败在罗萨斯手下。
⑦这里的大战是指乌拉圭总统里韦拉对阿根廷独裁者罗萨斯进行的战争,从1839年持续到1852年,以1852年2月3日乌拉圭将军乌尔基萨在卡塞罗斯附近大
⑧奥里韦(1792—1857),乌拉圭将军、政治家,在罗萨斯支持下反对里韦拉,1842至1851年间围困蒙得维的亚。
1853年末,上校的遗孀带了两个女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安置下来。她们没能收回被独裁者充公的乡间产业,那些失去的辽阔的土地虽然从未见过,却久久留在记忆中。玛丽亚·胡斯蒂娜十六岁时和贝尔纳多·豪雷吉医师结了婚,贝尔纳多不是军人,却在帕冯和塞佩达①打过仗,黄热病流行期间,他行医染病身亡。他留下一男二女;长子马里亚诺是税务稽查员,想写一部关于他父亲的详细传记,常去国立图书馆和档案馆查阅资料,但没有完成,也许根本没有动笔。大女儿玛丽亚·埃尔维拉和她的表哥,在财政部工作的萨阿韦德拉,结了婚;二女儿胡利亚嫁给莫利纳里先生,他的姓虽然像意大利人,其实是拉丁文教授,很有学问。我不谈孙子和重孙辈了;读者已经可以想像出这是一个体面然而没落的家庭,具有史诗般的家史和一个在流亡中出生的女儿。
①塞佩达,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一个峡谷,1859年乌尔基萨率领的军队在此打败米特雷。帕冯,阿根廷圣菲省的一条河流,1861年9月17日,米特雷率领布宜诺斯艾利斯军队在此附近打败乌尔基萨。
他们默默无闻地住在巴勒莫,离瓜达卢佩教堂不远,据马里亚诺回忆,坐有轨电车时可以望见那里水塘边几间外墙未经粉刷的小砖屋,不像后来那种用镀锌铁皮搭的棚屋那么寒酸;当时的贫困不如现在工业化给我们带来的贫困那么严重。当时的财富也不像现在这么多。
鲁维奥家住在一个百货商店楼上。楼梯安在一侧,很狭窄;栏杆在右面,通向一个阴暗的门厅,厅里有一个衣架和几把扶手椅。门厅进去是小客厅,里面有些布面的椅子,再进去是饭厅,放着桃花心木的桌椅和一个玻璃柜于。铁皮百叶窗老是关着,光线暗淡。我记得屋里总有一股陈旧的气味。最里面是卧室、卫生间、盥洗室和女佣的房间。家里没有多少书籍,只有一卷安德拉德①的诗集,一本有关上校的评述,书后有手写的补充,一部蒙坦纳和西蒙编的西班牙一美洲词典,当初由于分期付款,并且奉送一个搁词典的小书架,才买下这部词典。他们有一笔老是滞后寄来的退休金,和洛马斯德萨莫拉的一块土地的租金收入,那是以前大量地产中仅存的一小块。
①安德拉德(184—1882),阿根廷诗人,创办了几家报纸,并参加政治活动。
在我故事所叙说的时期,老夫人和寡居的胡利亚以及她的一个儿子住在一起。她仍旧痛恨阿蒂加斯①、罗萨斯和乌尔基萨;第一次欧洲战争使她痛恨那些她知之甚少的德国人,对她说来,那次战争同1890年的革命和塞罗阿尔托的冲锋一般模糊。1932年以后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