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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埃玛自报姓名时重说了一遍,把字母一个个地拼出来;核对时,人家在她罕见的姓上开了一些庸俗的玩笑,她敷衍了两句。她同埃尔莎和克朗夫斯姐妹中最小的一个讨论星期天下午去哪家电影院。话题又转到了男朋友,谁也不指望埃玛在这个问题上会插嘴。4月份她就满十九岁了,但是男人们仍旧使她产生一种几乎是病态的恐惧心理……回家后,她做了一个木薯淀粉汤和一些蔬菜,早早地吃了晚饭,上床便睡。事件发生的前一天,15日,星期五,就这样忙忙碌碌、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星期六,她急躁地醒来。是急躁,不是不安。还有一种终于等到了那一天,松了一口气的奇特的感觉。她不需要策划想像了,再过几小时就可以直截了当地采取行动。她在《新闻报》上看到,从瑞典马尔默来的北极星号轮船今晚在三号码头启旋。她打电话给洛文泰尔,暗示说她有一些关于罢工的消息想告诉他,不能让别的工人知道,答应傍晚去办公室找他。她说话声音颤抖,很符合告密者的身份。那天上午没有什么别的事值得一提。埃玛工作到十二点,跟埃尔莎和帕尔拉·克朗夫斯谈妥了星期天上街的安排。午饭后她躺在床上,合着眼,把已经安排好的计划重温一遍。她认为计划的最后阶段没有第一阶段那么可怕,她一定能尝到胜利和伸张正义的乐趣。突然间,她惊慌地从床上起来,跑到五斗柜前,拉开抽屉。法团的信在米尔顿·西尔斯①的照片下面,是她前天晚上藏起来的。肯定不会有人发现,她又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撕了。
①米尔顿·西尔斯(1882—1932),美国电影演员,曾主演《沉默的情人》、《天涯海角》、《爱情与魔鬼》等数十部影片。
如实叙述那天下午的事情相当困难,并且也许是不合适的。地狱的属性之一在于它的不真实,这一属性使它的可怖似乎有所减轻,但也可能加强。一件连当事人几乎都不相信自己会干出来的事情,怎么能使别人信以为真呢?埃玛·宗兹如今不愿回忆的、当时混淆不清的短暂的紊乱,怎么能讲得条理分明?埃玛住在里尼埃路阿尔马格罗附近,我们只知道那天下午她到港口去过。也许在一条声名狼藉的七月大街上,橱窗里的镜子把她反映得光怪陆离,霓虹灯把她辉照得五光十色,贪馋的眼光使她感到自己似乎一丝不挂,但是更合乎情理的猜测是,她开头在漫不经心的人群中徘徊,并没有引起注意……她走进两三家酒吧,看别的女人干那一行当有什么规矩,怎么谈交易。她终于碰到了北极星号上的船员。有一个很年轻,她怕自己会惹起他的怜惜温存;还有一个身材可能比她都矮,一副粗野的样于,她却认为合适,这一来,厌恶的心情就不至于打折扣了。那个矮男人带她进了一扇门,经过昏暗的门厅,转弯抹角地爬上楼梯,又是一个门厅(里面一扇窗上的菱形玻璃同他们以前在拉努斯的房子里的完全一样),穿过一条过道,又进了一扇门,把门关上了。严重事件是超越时间范畴的,可能因为过去和将来的联系给砍断了,也可能因为组成事件的各个部分之间似乎没有关联。
在时间以外的那个片刻,在那阵天昏地暗、百感交集的迷惘的混乱中,埃玛·宗兹有没有一闪念想到过促使她作出悲痛牺牲的死者?我猜测是想过的,想着的那一瞬间几乎毁了她那不惜一切的计划。她想到(不可能不想)她目前遭受的这种可怕的事情,她爸爸以前也对她妈妈干过。她想到这里,有点惊愕,但马上昏昏沉沉地把它抛在脑后。那个男人大概是瑞典人或者芬兰人,不会讲西班牙语。对他说来,埃玛无非是个工具;对埃玛说来,他也如此,只不过埃玛是供他泄欲的工具,他则是埃玛借以报仇雪恨的手段。
剩下埃玛一个人的时候,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床头柜上放着那个男人留下的钞票。埃玛支起上身,像先前撕信那样,把钞票撕了。毁掉钱币和扔掉面包一样是造孽的,埃玛立刻有点后悔。不过那样做是出于自尊,何况又在那一个日于……由于身体受到糟蹋而引起的悲哀和恶心淹没了恐惧。悲哀和恶心的感觉缠住她不放,但她还是慢慢地起来,穿好衣服。房间里一片灰暗,黄昏最后一抹光线也消失了。埃玛出去的时候,谁都不会看清她,她在街角搭上一辆往西开的无轨电车。按照预定的计划,她坐到最前排的位置上,以免有人看见她的脸。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没精打采地来来往往,并不了解她刚才的经历,她心里稍稍踏实一些。她经过的几个街区,房屋开始低矮,灯火也不那么明亮了,随看随忘,没有什么印象,最后在华纳斯街口下车。说来也怪,原先的疲乏竟变成了力量,因为这时候要求她全神贯注地实现目前冒险的细节,顾不上去想刚才和以后的事情。
艾伦·洛文泰尔在大家面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亲密的朋友才知道他爱财如命。他单身住在工厂楼上。工厂在郊区,附近比较偏僻,因此他怕强盗;工厂院子里养了一条大狗,他书桌的抽屉里经常放着一枝手枪,这件事谁都知道。去年他的老婆突然死了(他老婆是高斯家族的,替他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当时他也煞有介事地哭了几场,但真能使他动情的还是金钱。他暗自惭愧的是自己挣钱的本领不及守财的才能。他十分虔诚,认为自己和上帝订有一个秘密契约,只要他祷告忏悔,干了再缺德的事也不会受到惩罚。他秃头,肥胖,丧服未除,戴一副茶晶眼镜,留着黄胡子,站在窗前等女工埃玛·宗兹前来告密。
他看见埃玛推开他事先故意半掩着的铁栅门,穿过阴暗的院于。拴住的狗吠叫时,他看见埃玛绕了一个小圈子。埃玛的嘴唇微微动个不停,好像在低声祷告;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洛文泰尔先生毙命前将要听到的那句话。
事情的发展同埃玛·宗兹预料的却不一样。打从昨天一清早开始,她在心目中预演了好多次:用手枪牢牢对准,逼那个卑鄙的家伙交代他卑鄙的罪行,然后说出自己大胆的策略,用这个策略让上帝的公理战胜人世的公理(她并不害怕,但是既然作为公理的工具,她不愿意受到处分)。最后,照着洛文泰尔胸口一枪,就决定了他的命运。然而事情的经过并不是这样的。
见了艾伦·洛文泰尔,埃玛固然急于替父亲报仇,但更急于惩治的是由于要报仇才蒙受的糟蹋。经过那一场穷凶极恶的凌辱之后,她非杀死洛文泰尔不可。此外,她没有时间来一套戏剧性的表演。她怯生生地坐着,讲了一些抱歉的话,像告密者那样要求洛文泰尔作出严守秘密的保证,透露了几个人的姓名,提到另外几个人,然后显得十分害怕的样子,住口说不下去了。她请洛文泰尔去弄杯水给她喝。洛文泰尔不太相信她竟会怕到这种程度,但还是摆出厚道的样子,到饭厅去替她取水。他回来时,埃玛已经从抽屉里取出那枝沉重的手枪。她扣了两下扳机。
那个肥硕的身体倒了下去,仿佛给枪声和硝烟打碎似的,盛着水的玻璃杯摔破了,那张脸带着惊讶和愤怒的神色对着埃玛,脸上那张嘴用西班牙语和意第绪语咒骂她。脏话骂个不停,埃玛不得不再补上一枪。拴在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满口脏话的嘴里突然冒出一股鲜血,沾红了胡子和衣服。埃玛开始说出早已准备好的指控(“我是替我父亲报仇的,谁也惩处不了我……”),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洛文泰尔先生已经断了气。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
狗的吠叫提醒埃玛现在还不能休息。她把长沙发搞得乱糟糟的,解开尸体衣服的纽扣,取下溅有血点的眼镜,把它放在卡片柜上。然后,她拿起电话,重复说出已经练了许多次的话。出了一件想不到的事情……洛文泰尔先生借口要了解罢工的情况,把我叫了来……他强奸了我,我杀了他……
这件事确实难以想像,但是不容人们不信,因为事实俱在。埃玛·宗兹的声调、羞怒、憎恨都是千真万确的。她确实也受到了糟蹋;虚假的只是背景情况、时间和一两个名字。
阿斯特里昂的家
王后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阿斯特里昂。
阿波洛多罗:《图书馆》第三卷第一章
我知道人们指责我傲慢,还有说我孤僻和精神错乱的。这种指责(到了一定时候我自会惩罚他们)荒谬可笑。我确实足不出户,但是我家的门(数目多得无限①)日夜敞开,无论什么人或动物想进来都可以进来,这也是事实。这里找不到女人的美丽服饰和宫殿的豪华气派,只能找到寂静和凄凉。这幢房屋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某些人说埃及有一幢相似的房屋,他们是在撒谎。)甚至连诽谤我的人也承认房屋里没有一件家具。另一桩荒谬的事在于我,阿斯特里昂,是个囚徒。难道还要我重说一遍,这里没有哪一扇门是关着的,这里没有一把锁吗?此外,我有时傍晚上街;天黑前就回来了,因为平民百姓的脸使我看了害怕,那些脸像摊开的手掌一样平坦苍白。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是一个小孩的孤苦无告的号哭和教民们粗俗的祷告说明他们认出了我。人们祈祷着,四散奔跑,匍匐在地;有的簇拥在牛角庙宇的柱座周围,有的把石块堆起来。我相信还有人藏在海里。我有一个当王后的母亲不是区区小事;我不能和平民百姓混在一起;尽管我生性谦逊,希望这么做。
①原书是“十四”,但有充分理由猜测,对阿斯特里昂说来,那个数量词代表“无限”。
事实上,我是绝无仅有的。我对一个人能和别人沟通信息不感兴趣;我像哲学家一样,认为通过文字艺术什么信息都传递不了。我是干大事的人,心里从不去想鸡毛蒜皮的、烦人的小事;我根本不去记一个字母和另一个字母之间的区别。我大大咧咧,对什么都不耐烦,所以没有读书识字。有时候我感到遗憾,因为白天黑夜时间太漫长,不好打发。
当然,我不缺少消遣。我像一头要发起攻击的小公羊那样,在石砌的回廊里奔跑,直至头晕眼花滚到地上为止。我躲在水箱的背阴处或者走廊拐角,独自玩捉迷藏。有时候我从屋顶平台摔下来,磕得头破血流。我随时随地都能假装熟睡,闭着眼睛打呼噜。(有时候真的睡着了,再睁眼时天色已黑。)但这许多游戏中,我最喜欢的是假扮另一个阿斯特里昂。我假装他来做客,我带他看看房屋。我毕恭毕敬对他说:现在我们回到先前的岔口,或者现在我们进另一个庭院,或者我早就说过你会喜欢小水沟的,或者现在你将看到一个积满泥沙的蓄水池,或者你还会看到一分为二的地下室。有时候我搞错了,我们俩高兴地大笑。
我非但想出这些游戏;并且对房屋进行过思考。房屋的所有部分重复了好几回,任何地方都是另一个地方。水箱、庭院、饮水槽、饲料槽不止一个;饲料槽、饮水槽、庭院、水箱各有十四个(也就是无限多)。房屋同世界一般大;更确切地说,就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