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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搭起来的脚手架上,将水泥筒递给工人,这是工地上最危险的,最没有技术的,也是最累的活。当回家来的静姝问到她的时候,戴西说:〃你看,我还能爬那么高的地方。别的资本家说他们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怕摔下来不死。我是真正的什么也不怕。〃三十多年以后,她在美国遇到了肯尼迪总统遗蠕杰奎琳,她问戴西劳改的情况,戴西说:〃劳动有利于我保持体形,不在那时急剧发胖。〃
在戴西的身后,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花园的围墙,和墙边的棕搁树。那里的地上有一个新挖的土坑,警察从这里挖出了当年他们埋下的左轮手枪,已经锈得完全不能用了的枪,是吴毓骧在监狱里交代出来的。
他们来到戴西的家,再次询问戴西。
在吴毓骧刚刚进看守所的几天,警察曾经对戴西的房子进行过仔细的检查,他们让她打开所有锁着的地方,公开所有家庭财产。然后警察查封了所有的财产。包括找到了房子里秘密的地方,用于存放珠宝和金条以及美金,这是吴毓骧告诉警察的。
所以戴西总是在衡量既不要伤害到丈夫,也不要在丈夫已经交代了的情况下继续掩盖,而伤害到自己,戴西一直装成听不懂中文的样子,因为她实在很需要中文翻译成英文再提问的几十秒钟时间,判断到底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必须说的,当警察们用中文说话的时候,她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问他们想要知道什么。
这样的情形让我想到她在中西女塾时代的演剧经历,她在校园的长椅上,以一个闺中少女的想象,与人谈爱情的游戏的表情,那张阳光下面假戏真做的笑脸。
警察问:〃你们家有什么不应该有的东西藏着吗?〃
戴西回答:〃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我们不应该有的。〃
警察说:〃就是那些不合法的东西。〃
戴西回答:〃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法律不允许保留的,你能举个例子吗?〃
警察说:〃就比如像枪这一类的东西。〃
戴西明白了。
于是她说:〃我想我们这里是有一把枪。〃
警察问:〃你知道在哪里?〃
戴西说:〃在花园里,你们想看看吗?〃
她给了他们一把铁锹,就是当初吴毓骧用的那一把,陪他们到花园的石头和树边上。
找到枪和一盒子弹以后,戴西为他们做了证词。
这就是照片上的戴西真正的日常生活。要是静姝和中正不问,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要是他们问起,也永远是跟着戴西,从一个光明的角度去了解那些事,顺便他们也看到了一个永远积极的母亲。她的心是那么不容易被击碎,那样从不缺少爱,是那么顽强。
戴西向他们说明了他们父亲的事。她说:〃你们的父亲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他也真的做过错事,比如那些从犹大人手里得到的纸袋。〃
他们是从这里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公正,这是一种绝不以恶抗恶,真正实事求是的品质。
我成长于〃文化大革命〃的乱世之中,以一颗孩子单纯而宁静的心,体会了许多目睹的可怕故事。我总是想,一个人不能经历大多的艰难和苦楚,就像一张白纸不能老是画错了再擦干净。一张白纸终于会永远擦不干净的,一个人也终于会在苦难中得到一颗怨怼的心。所以,在听着戴西的故事时,我是那样吃惊,童年时代的情形在我眼前飞快地掠过,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奇迹。它是形成在戴西天生的品质中,还是形成在中西女塾那窗明几净的图书馆中,还是在戴西头发默默变白的过程中?
在这时,我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和对人的品质的悲观。我那么高兴地看到终于有一个故事、一个人向我证明,这种孩提时代就形成了的悲观,可以是错误的。我那么高兴地将这个故事说给我的朋友听,把自己说出了一长串眼泪。
像火把沙炼成了金子,把纸烧成了灰,在戴西微微肿胀的笑容里,能看到一种像少女一般纯净的精神,在微弱而尖锐地闪着光。
1961 五十三岁 阳台上的风景
She upheld her own choice; and did not discard it just because it did not bring her the joy and happiness that she expected; she enjoyed and cherished the fun that she got from her choice; and did not evaluate others according to her own gain。
要不是这时候中正正在学照相,天天在家里摆弄旧照相机,我想也许戴西不会留下这张照片的,这时,她的丈夫刚刚去世一星期,她还穿着黑色的小袄,她站在1952年的一个晚上站过的老位置上,那个晚上,她站在这里看丈夫将乔治带来的手枪埋好。
在当时,政府不许私人藏有武器,这是严重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也许戴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好站在老位置上照相,她只是希望利用阳光的光线。然而,她站在老位置上,等着儿子对焦距,于是,就看到了树下的新土,那是警察把枪挖出来时留下的。然后,她就会想到当年那个埋枪的人,现在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戴西这时的脸,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家里的一个万宝箱。那是一个木匠师傅为我家做的,用来给我两个着迷做矿石收音机的哥哥装他们的东西:松香,锡条,电子管,电线,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零碎。万宝箱是用没有上漆的木片钉起来的,里面有许多小格子,将盖子合起来的时候,它就像一个幼儿园里玩的大积木一样。我小时候喜欢幼儿园里的那套玩具,可痛恨去幼儿园,于是常常坐在万宝箱边上幻想。可我明白,它看上去再像一块平白的大积木,里面也还是一只什么都有的万宝箱。
戴西的脸也是这样,她望着阳台下面那空空的新土,在儿子镜头里一派的宁静坚忍,不动声色,却不能让我忘记里面的内容。
应该有一个小格子里,装着惊痛吧?
12日,戴西再次接到从监狱来的通知,丈夫由于心肺系统疾病,在提篮桥上海监狱医院去世。她可以在火化以前,去监狱医院的停尸房最后看丈夫一眼。向他告别。
戴西问,为什么不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让她看他,回答是:〃一时不知道你在哪里。〃
〃What a lie!〃戴西后来回忆说,那三年里,每个月他们都去第一看守所送东西,戴西一直在外贸系统的农场里劳动改造,一天也不能缺席,中正高中毕业以后,因为父亲在押而没有大学肯录取他,不得不在家自己补习,戴西为他的每次英文课,付一元五角钱给私人老师。秋天到了的时候,戴西曾专门去要求过,给丈夫送一些平时在家用的平喘药,可看守所没有收,说自有监狱医院会照顾他。
戴西提出要让中正一起去见最后一面。
回答是:〃儿子可以去,但要保证不在那里哭闹。〃
中正说:〃你放心好了,妈咪,我当然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哭。〃
于是,戴西带着中正来到提篮桥监狱医院。在一间小房间里,他们看到了停尸床,戴西非常惊奇地看着那张陌生的窄床,那上面看上去好像是平的一样:〃那么瘦!〃戴西吃惊地想,三年以来,她没有再看到自己的丈夫一眼,她的印象里,还是那个高大的中年人,虽然没有发胖,但是绝不是现在那床上薄薄的一缕。
后来,戴西回忆说:〃YH的头像是一只插在筷子上的苹果。他看上去好像是饿死的一样,〃
所以,应该还有一个小格子里,装着的是惊惧吧。
在戴西和中正决定去认尸的时候,有人告诉戴西,也许她会不认识那具尸体,也许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要是出现了这种情况,她就应该检查他的手,一个人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但是他的手却终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三十五年过去,有一个黄昏,我去拜访戴西,我们说到了她丈夫死的事,戴西隔着小圆桌子向我伸出她已经变了形的手,说:〃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手是很难改变的。我真的认不出他来了,那是一具大瘦的尸体,于是,我去摸了他的手,那是我熟悉的手,是他的手。所以,我知道那就是他了。不过,后来我也想,我的手不是变形了吗?这说明,人的手实际上是会改变的。如果我和他换一换,他摸我的手,不一定能肯定就是我吧。〃
中正果然没有哭,他只是觉得冷。
戴西把自己的手绢盖在丈夫的脸上,就带着中正回家了。她也没有哭。
几天以后,戴西取回了丈夫的骨灰盒和遗物。她一直都很平静地忙着丧事,直到那一天,丈夫的骨灰回家来了,回到桌子上了,戴西伏在那个从火葬场买回来的规格统一的骨灰盒上,哭着说了一声:〃活得长短没有什么,只是浪费了你三年的生命啊。〃
这就是戴西一一从前因为喜欢他对生活铺张的趣味而嫁给他,因为他是家里的男主人而在他花心的时候将他找回家,因为自尊而从不在他落魄时埋怨他,也不在他失忠时控诉他的女子最后想要对他说的话。当我知道吴毓骧曾经在外面另有女人相好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对一直清澈的尊严的戴西来说,是怎样大的侮辱。她怎么能不失望,不恼羞,怎么能不恨他。他把能带给她的快乐,都带给她了,也把能带给她的灾难,都带给她了。
这真的让人想起张爱玲和胡兰成。
戴西从来不多说她的丈夫,在回忆录里也极少有关于他的事,更没有一句评论。只是在知道戴西伏在丈夫骨灰盒上说的唯一一句话,才能确定,原来戴西是世界上最懂得吴毓骧的那个人,就是她已经坚决收回了自己付出过的爱情,她也还是那个最能体贴吴毓骧的人,甚至还是最能欣赏吴毓骧对新鲜花样有天然无师自通秉性的人,经过这么多的事,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鉴赏力,也没有否定自己的喜好。
这是一种骄傲,或者说是一种自尊,戴西拥有的。她维护自己选择过了的东西,不因为它们没有给她带来意想中的快乐与幸福就舍弃它们,她只是欣赏和把玩它们的意趣,不以自己的获得来衡量别人的价值。也许,她因为从来不缺什么,所以从来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她只坚持自己的感情。这种骄傲的坚持,在1961年的冬天,戴西迎回丈夫的骨灰时表现了出来,像东西在重力之下,摩擦出的火花。
要是你以为这已经是戴西最黑暗的时刻,那就错了。前面还有更艰难的日子在等着她,在那些日子里,她那骄傲的心,会像火把一样明亮。
所以,我们还能看到,那些小格子里,还有许多的体贴、欣赏、受伤、嗒然若丧、骄傲、倔强杂乱地放着,但是,戴西一张阳光下面向前方的脸,那关闭的平静,就将一切都遮起来了。就是为她照相的儿子中正,也不敢说自己真的知道每一件发生在妈妈生活里的事,〃她不说。许多事,别人怎么对她使坏的,她从来不说,从来不抱怨。〃中正说,这时已经是1998年了,不再有人会报复老年的戴西,家族中的下一代希望能知道戴西到底遇到了什么,可她还是没有多说。
是否在某一个小格子里,还装着像上好的松香一样透明而芳香的、戴西一生保持着的自尊呢?
对一个经历坎坷的妇人来说,对别人为自己感到不公的经历保持沉默,是一个女子极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