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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暻的眼中光彩湛然,有意无意拍了拍林原的肩膀:“原来如此,林状元少年俊材,英气儒雅兼而有之,堪称国士无双。更难得二弟如此称许,寡人一见也觉大有天际真人之感。近日寡人正在看几本典籍,其中掌故略觉艰涩,正想找个饱学之士长随左右。可喜林状元修史出来,便留中侍奉上书房罢,也可时时有以教我。”
聂熙大急,本待替林原推辞。林原略一思忖,缓缓跪下:“谢主隆恩。”那一刹那,聂熙分明看到聂暻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却看不懂林原迷离如浓雾的眼神,只觉得某种流失的痛苦如利剑一般刺入他的心。
圣天子一言既出,断无转折。林原就这么到了聂暻身边,不久成为朝中最得意的大臣。聂暻对他的宠爱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明明白白宣示着当今天子对状元郎强势的占有。朝中大臣艳慕者不屑者都有,但免不了把此事暗中传得纷纷扬扬,林原狐媚之名不久就天下皆知。
不过,林原并没有彻底舍弃聂熙,还是暗地里和他往来欢好,只是从不说一句爱恋的蜜语,从不解释,也从不留恋。似乎一直痴迷不堪的就只有聂熙一个人。
他本是前途无量的龙虎状元,之前出使北戎不辱使命,更是声誉鹊起,自从留中侍奉皇帝,便成了不少人表面不屑一顾、暗中咬牙切齿的嬖幸之流。林原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可种种流言,落在聂熙耳中,却犹如一次又一次的凌迟,令他痛得四分五裂,心血分崩一地。
那些事情,或者当时太痛苦,聂熙并没有仔细想过,现在却已清清楚楚看出了来龙去脉。
聂暻要是真的爱慕林原,当日金殿钦点状元的时候就可以留下他,后来林原出使北戎不辱使命,归来名动京华的时候更可以留下他,何必等到他和聂熙两下情浓的时候才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宠爱。此后那些毫无忌惮的偏宠嬖幸之举,更是让林原陷入身败名裂的丑闻。到最后,他为皇帝不惜背叛聂熙,聂暻却赐了他一杯毒酒。
聂暻为什么这样做……随着今日留下的梅花暗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林原心里,或者是爱聂暻的……他得到那杯御赐的毒酒,该怎么伤心断肠呢?可聂暻听到他的死讯,却只有淡淡一句:“哦,原来现在才死。”
曾经的深情蜜意,竟然连流水也不如了。
也许,林原一直和聂熙暗中欢好,从没指望瞒过皇帝罢?聂暻怎么折磨他,他便怎么和聂熙纠缠。得不到的爱情,困顿不堪的真心……不管是谁折磨了谁,林原终究不肯一直受人所制,落在下风的。在聂暻和林原的眼中,大概这场游戏里面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傻子——聂熙。
聂熙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心里似乎冷到了极处,却又有种烧灼般的情绪狠狠折磨着。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林原……林原啊!
他自然不甘心就此困住,不住盘算对策。可这广袤深沉的宫廷中,无处不是聂暻的势力,一个瞎子能有什么作为呢?聂熙皱紧了眉头。
忽然想起朱若华的话。
“若有甚么不习惯之处,但凡下人不如意,用度不合心等等,吴王尽管开口,妾身忝为六宫之主,自当代为周全。”
聂熙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朱若华那次来访的真实意思,她能在短短一次交谈留下如此多的安排,令他不禁暗暗佩服。朱若华如此,其父朱太傅的城府之深可想而知。当年两个皇子势均力敌,各擅胜场,聂暻得朱若华为妻,无疑为天下之争赢取最重的一个筹码。
可是,朱若华这样的举动已经超过一般政治爱情的底限,把自己推到危险的边缘。感觉得出,她对聂暻颇为有情,否则她贵为皇后,何苦冒此大险,愿意帮助聂熙。宫廷爱情本来是很微薄可怜的东西,朱若华却下了这么多的心思来保护它。
聂熙深深吸口气,镇定的吩咐下人为他煮茶。等一杯清茗端上来,他只略饮了一口,便一反手尽数泼到地下,摔得杯盘淋漓狼狈。
“什么陈年茶叶,一股子霉味!”聂熙怒形于色,大发脾气。
诚惶诚恐的宫人连忙跪地求饶,不多时呼啦啦跪倒一地的人,聂熙却余怒未熄:“感情我呆在这里,连你们这些下作奴才也如此怠慢?我今日倒要和你们立个法度!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皇后掌理六宫,总可以治得了你们!”
他霍地站了起来,喝令:“去请嫂子来!”众宫人向来觉得吴王温文尔雅,哪里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地发作,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无奈去请皇后。
不多时朱若华的銮驾来了,人未到,款款笑语已经如春风般飘入:“吴王为甚么事情生气呢?这些奴才不合心,妾身着人换一拨就是了,何必气坏身子。”
聂熙知道她八面玲珑,听着这番做作,仍觉佩服不已。他只在林原面前脑袋变成浆糊,平日价堪称精明强干,闻言道:“些许小事,劳皇后亲自处置,罪臣心下惭愧。只是近日心魔尤胜,总觉着这些阉奴个个不怀好意,十分不快。”
朱若华作色道:“好混帐,竟敢对亲王不敬,来人,把他们都下去等候发落。待妾身问过吴王,下人怎么不怀好意,再做处置。”
众人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告饶,朱若华却不容情,让力士把众宫奴都拖了下去,候在外院,只留了两个亲信宫女在房外侍奉。
聂熙听得四下清静了,拱手道:“谢嫂子日前提醒,熙感激不尽,今日还请嫂子明示万全之策。”
朱若华叹道:“我不过是为我自己。”这话虽平静,忍不住带上隐隐凄苦之意。
聂熙连忙谢罪,朱若华却凄然笑了笑:“怪不着你。”聂熙听得一阵细碎的衣衫响动,似乎她忍不住擦了擦眼泪,越发不忍道:“皇后不必伤心,此事能善了是最好,纵然不能,熙断无屈志折节之理。”说到后来,言下便带上金铁之气。
朱若华冷笑道:“这么说,若你皇兄定要逼迫于你,你便无计可施,宁可效法妇人女子,自尽以全清白不成?我只道吴王天下英雄,昔日便看好你有风虎云龙之气,还特意要家父向你示好许婚,以期来日。不料你如此懦弱无能!倒是我瞧得你忒高了。”
聂熙能统率千军万马,养气功夫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听出朱若华是激将法,并不动气,只意外道:“原来当年朱太傅许婚是皇后的意思……”心念急转,他自然不信朱若华这样聪明绝顶的女子会是看上了自己,这话定有缘故。
果然朱若华道:“不错。家父虽威严,往往问计于我。当年吴王温厚威严,有王者之风,燕王深沉多谋,可惜失之阴鸷。论来原是吴王更有人君气象,择婿如吴王,可共富贵。如燕王,只得共患难而已。若非吴王如今大丧志气,今日我仍是此断语。见吴王今日之状,我只惭愧当初识人有差。”
这话大大褒贬聂熙一番,聂熙明知是激将法也觉得脸上发烫,沉吟着说:“原来皇后以为熙一介废人尚有可用之处。”心里倒是佩服朱若华,当年只是一个深闺弱女,却已经知道透过两个皇子风光无限的传言看出二人的性情好恶。朱太傅养出这样一个女儿,怪不得自认奇货可居,能巩固朱家下世富贵。
“不错,如今你一个废人,被他算计得身败名裂,武功全失,双目尽毁,杀父之仇夺爱之恨全然不报,有甚么可用之处?”朱若华毫不留情,一句句如利刀般刺出。
聂熙倒不在意她的讥刺,听到言下不测之意,惊得吸了口冷气,沉沉道:“算计?杀父?皇后……你胡言乱语,便是毁谤君皇的重罪啊!”
朱若华淡淡一笑:“原来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当初那场造反是怎么回事。”
当日朝政风云激变,林原星夜潜逃,亲自带来消息,皇帝即将召聂熙罢兵权入京面圣。吴王党不甘兵权旁落后被皇帝一一剪灭,忽然发动,效法宋太祖陈桥兵变故事。聂熙尚且蒙在鼓中,被众将劝酒,一场大醉之后,已是反旗高举、黄袍加身,连林原也力劝造反,聂熙无奈之下只得一横心将错就错,以兵谏名义挥师京华。
一路势如破竹,可他并无颠覆江山的决心。连一力为他出谋划策的林原似乎也失望了。一杯毒酒,令聂熙几乎丧命。他毕竟武功绝伦,好歹逼出毒性,可一身内力却毁去了十之八九。
林原的叛乱直接打击了吴王大军的基础,聂熙更没想到的是,林原再次出现的时候,身份竟然是负责平息叛乱的铁翼军大元帅。某些摇摇欲坠的东西终于彻底崩毁了……
所谓信任,所谓情意,所谓知己,所谓缠绵,都是假的,空的,骗人的。
心灰意冷,痛不欲生,兵败如山倒。
在刑部大狱中,他就像一滩腐朽的枯骨,平静地等待命定的末日。没想到,等来了笑容镇定的林原。一袭青衫,连官服也没穿,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样子,还是没有任何解释,就连调侃的笑容也一如昨日。
聂熙终于彻底崩溃,几乎要扼死这个令他发疯发狂的男子。可他中毒之后已经没什么内力了,林原轻而易举摆脱他的钳制,却微笑着说:“恨不能死掉是么?我带了毒酒来,今日先到地下等你。”原来他带来了一壶酒,就这么满不在乎地自斟一杯,自嘲一笑,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聂熙冷冷看着他,他就温和地微笑着看聂熙,眼中万千思量明灭不定。那是让聂熙发痴发狂的迷离和忧郁。
过一会,林原开始不住呕血,慢慢地,他的笑容变得越来越苍白,忽然无法支持地倒了下去。
聂熙一直冷冷瞧着他,手上溅到血花,眼中便也透出痛苦。
“呕血三次就死,等你第三次呕血的时候,再来找我吧。”他近乎冷酷地说,抱起了半昏迷的林原。
那么恨他,却还是用残存的内力给他吸去毒力。脸上汩汩流淌的,并不像泪水,带着淡淡的铁腥气。是血吧?没什么,只要不是为那人流泪。
绝不、爱他。
绝不、为他——伤心。
双目、口鼻的血水越流越多了。就这样,眼前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一片静止的黑色……
此生漫长而苦痛,若就此结束,多么好……
或者聂熙的生命力实在太强韧了,这次凶猛的毒发并没有取去他的性命。病愈后,他武功全失,双目失明,靠皇帝的手下留情,在白梅书院继续残存在黑暗中的生命,直到林原病危的消息惊动了他钝重冰冷的心。
如果说真相,其实聂熙并不想回忆。往事似乎只能证明他的痴愚不堪。
但朱若华今天说,“原来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当初那场造反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还能怎么回事?某种可怕的预感隐约笼罩上来。朱若华要说什么?
聂熙缓缓道:“熙秉性愚顽,请皇后明示于我罢。”
朱若华等的就是这句话,冷冷一笑:“林原星夜报警,指使吴王党黄袍加身逼你造反,以及后来林原叛逃,奉旨征伐吴王乱军……这都是皇帝的意思。你也知道……他和皇帝是什么关系……”最后这句话说得有点声音发抖,大概毕竟忍不住伤心了。
聂熙的身子不禁剧烈摇晃了一下,过一会说:“胡说八道,皇帝就不怕我当真夺了江山?”心里却涌起强烈的恐惧之感。
这种事,聂暻不是做不出。吴王手拥重兵,足以威胁朝政,偏偏处处严谨,几乎找不到贬斥的理由。可对聂暻来说,留这么大一个威胁,总不是长久之计,说什么也得剪除。
朱若华笑笑:“你说呢?有林原在,他随时取你人头……留了林原在军中,你造反注定不成的。我也觉得很可笑,吴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