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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它熟练地找到一座台阶。那阶上石块早已零散,一簇簇茅草茂盛无比,以一种愤怒骄狂的气势占据了数亩的地面,让它钻起来也觉得吃力。它埋头往土里刨去,突然后脑上一凉,眼中发黑,便重重倒地。
陈辨从草堆里爬出来,就觉得头晕目眩,想是趴得太久了些。他上前拧起那只狗,手上一沉,方才还凶悍无比的畜牲,这时却已成为一团肥硕多油的肉。他伸袖子抹了把脸,笑起来,这一整日的功夫,终究没有白费。他四下里转了转眼,将狗塞进一只布袋里,用件破衣裳罩着,一步三摇地走开了。
回到家中,老远就听着婴儿啼哭声,还有小孩在叫:“奶奶奶奶,好饿好饿呀!”老板娘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娃呀,再忍忍吧,没东西吃了!”“你这老虏婆,”有什么东西被砸烂在地上,年轻的女人尖叫起来,“你分明还留着有些粟米的,拿出来!”
“你敢这么和我娘说话?”“怎么了?不成么?”老板娘叫道:“别吵了,留着点气力吧!”
可里面已经是摔碗打盘乱成一团。
陈辨在门外咳了两声,里面静下来,一个红着眼的年轻媳妇开了门,见是陈辨,也不说话,转了身就往里厢去。陈辨进来,嘻嘻笑着扶起满地打滚的小儿,笑道:“看陈爷带什么东西来了?”然后便解开袋子,黄狗的头摔在了地上。
小儿笑起来,青年汉子怒气顿消。抱着婴孩的老板娘情不自禁地揉起眼睛,连要钻进里厢去的媳妇也住脚转身看来,一家子全都舒了口气。老板娘忙道:“多亏陈兄弟了,来来,小三儿,赶紧洗剥了去。”
“嗯!”青年汉子赶紧将狗背上身去,媳妇也来帮忙,叔嫂两个都跟没事儿一般往厨房去了。老板娘不放心地加上一句,“小心些,别让人家闻了味儿。”陈辨疾忙道:“让对面宋家嫂子也来吧!”老板娘听了似乎有点犹豫,陈辨忙加上一句,“她男人死了,怪可怜的,况且雨雨吃过她的奶……”“是是,煮好了就叫她过来!”老板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打断他道。
“来了来了!”
一只褐黄色的土钵带着被火烧透了的红晕被重重放在了案上。环案而坐的十来双眼睛全都亮得发光,盖子揭开了,浓香伴着腾腾热气,将人们熏得一时不辨身在何处。十来只筷子全向那油汤中探去,“劈劈啪啪”打成一片,煞是热闹。
这时也没有什么长幼尊卑之分,抢着夺着,嫌筷子不便,不知是那个开头,索性扔在一旁,也不顾烫,径赤手捞了起来往嘴时塞去。虽然是痛得嗷嗷叫,可面上的神情却个个飘飘欲仙。不上一柱香的功夫,那钵里眼见要空了,陈辨方才顾得上看到宋嫂坐在边上,抱着怀里的有气没力哭的雨雨,一声不吭。他拍拍头,骂自己忘了,连忙抢下几块大盛在碗里捧给她,道:“嫂子快吃吧!”又将雨雨从她那里抱回来,自己拍着。
宋嫂极力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一口就全都塞进嘴时去,噎得两眼发白,好一会方才能缓过来。她慢慢舔着唇,再往那钵里看。见钵不知何时已经被打破了,只余下一口残汤还能盛在半边破片上,被陈辨用小调羹舀了,喂给雨雨。雨雨含着调羹竟不敢放,呜呜地哭着。
直到这时,宋嫂方才能够想起一桩事来,问道:“陈兄弟,这肉,你是从那里来的?该不会是……”说到这里,面色已经一阵阵地白了下去。
“那能呢!”陈辨忙道:“旁人不知,连你也不信我么?我是情愿饿死也不会吃……嗯,那个人肉的。”
“是么?”宋嫂看着陈辨的眼睛,好一会,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极低声问道:“听说现在外头人肉又涨价了,是么?”
“是!”朱家的一个儿子道:“说是一斤得两百铢钱呢!”
宋嫂子听了这话,抓紧了胸口上的衣襟问道:“可这肉,倒底是……”
“是狗肉,陈兄弟今儿出去了一下午,晒得脸都脱了皮才抓来的,少再疑三疑四了。”老板娘连忙道。
宋家儿子也道:“是呀,是在华阳街,我去了几回都没抓到,还是陈叔……”
“华阳街”三字一入耳,宋嫂子马上眼一花,滚下床去躬着腰,揉着胃开始呕,可呕了许久,也没能呕出什么来。屋里顿时安静,都有了些局促不安。陈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全怪我,是我不……”
宋嫂子伏在炕沿上就抽泣起来,边抽泣边道:“这和吃人肉有什么差别呀!”
听着她哭,陈辨也不由地有些反胃,上回仇池公杨定大捷,俘得鲜卑万口。符坚命依旧坑杀在新兴侯府旧地上。当时就有人去刨地割食。不过气侯转暖,很快就腐了,不能再吃。可是却有一群野狗,专吃腐食,养得又壮又肥,成为长安城中最为抢手的美食。
“我家男人去的那日,我去收尸,杜门里里外外,全是吃得半残的尸身,我连作了三个月的恶梦,梦见我男人在哀求说,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在长安城里活了半辈子,二十年前是记不得了,可近二十年的事,桩桩如今都在心里存着。往年吃的菜,磨的粮,一样不落都记得!”宋嫂嘴里喃喃地,不知是问天还是问人,“这世道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不早上几年要了我的命去呢?”
几句话顿时也让朱家忆起了曾经的温饱安逸,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恍若隔世。老板娘还犹自克制,年轻的媳妇早已哭出声来。她这一哭,反倒让宋嫂难为情了,抹尽了脸,惨然一笑道:“是我不识好歹,这么难的日子,请我来吃肉,却还败你们的胃口。”
几个人正劝她,就听到门板被拍得山响,有人叫道:“青壮汉子都出来,白虏攻城了!青壮汉子都出来,上城头去!”
叫声又急促又暴噪,让屋里的人都是惊得浑身一缩。陈辨去开了门,门外站着面上满是血污的军汉,身后跟着愁眉苦脑的里正,不由叫出声来。
“叫什么叫?”军汉不耐烦地推开他,往屋里瞅了眼,厉声喝道:“你们家的男丁都快出来,连天王都亲身上了城头!”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戾气,杀戮的气息一下子涌进了这间屋中。
陈辨和坊里的青壮汉子,跟着里正一起,默不住声的随着军汉往城头跑去。深夜里街衢巷陌依然散发着那种甜腥腐烂的气息,无光的房舍仿佛是默立的坟龛,整个长安城有如一座巨大的墓场。跑在他身边的人们,连同他自己,全都不敢发出一声。
这种死寂沉闷突然被“咣”地一声响动给打破了,所有人都停下脚,遥遥见到黑乎乎的城上,似乎豁出了一个半圆形的角。火光聚到了那角上,象是铜红的残月挂在了墙头。
“快!”军汉脸色一变,撤腿狂奔起来。陈辨也卖力跑着,他方才有几口狗肉下肚,还存了点精神,可旁边的人已经是气喘吁吁晃荡起来。
好在已是不远,只盏茶的时辰便到了城脚下。方才能歇下脚,就让人抓着了。“快来抬石头!”不分由说的一句话,他肩上顿时象让人打了一拳,整个人往下挫了三寸,石头的一角已经是压上了他的肩。他还想再找找朱家的儿子们,却已是挨了一棍,被赶着往城头爬去。
他闷着头爬城,两侧不时有人冲上窜下,将他拨来挤去。肩上的石头愈来愈重,火光也愈来愈明,渐渐地他已经能够看到在他脚畔呻呤的伤兵和残破的尸首。而喊杀声哀叫声兵刃相击声肉体碰撞声,爆响在了他的耳中,象炒碗豆一般。
陈辨方还在自嘲地想,“连这都能想到吃上面去。”就听到震耳欲聋的一片欢呼,他被这声音一吓,已经背得有些颤危危的石头就从肩上滑落了。他茫然抬起头,发现紧贴着他人都在蹦跃,挥舞着兵器狂叫,没人来理会他,被压得老久老久后骤然抬腰,陈辨的脑子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他方才看到有一个身着煌煌宝甲的人,用手中乌亮的铁矛将一名闯上城头来燕兵硬生生戳下去。随着那燕兵发出刺耳的叫声,守军们的欢呼声就更大了些。
那人浑身着甲,挺立在那城头的缺口处,背对着欢呼的人群,将胸膛面向前高城下无尽的虚空。呼叫一阵重过一阵,他方才转过身来,花白的眉头一掀,面上皱纹深耸,鲜血从他手中横握的矛头上顺淌下来,那矛身红得象刚从炉子里取出来,仿佛能将所有触上的事物都焚成灰烬。
“那是天王!”张整便是没有见过符坚的面,这时也该想起来了,而在他也有些忍不住在振臂一呼时,身后传来几股巨力将他推得险些歪到地上。几个将领与他擦肩而过,把符坚从城头缺口处拉开,而符坚显然极不情愿的大声斥喝着什么。
就在这时,猛然从城下传来一阵急鼓,城头上人无不抱头弯腰。陈辨跟着曲腿,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趴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在了他背上。他吓了一跳,手推过去,却是一个人,颈上插着支箭,大篷血水喷上了他的面孔。他竭尽全力方才将那人掀开,就有靴子踏上了他的手。他一惊欲叫,可却见到了一张面孔正从他眼前经过,不由张大了嘴。
那裹在明盔中的苍老而刚毅的面容,在四五双手的捧抬中摇晃不休,花白的胡须从半脱的盔甲下散出……这不正是方才还在杀敌的符坚吗?
这巨大的震惊让他忽略了将军们从他手上踏过靴子,只让他无比鲜明地记住了三枝露在符坚甲外的羽箭,和箭根处披泼的鲜血。
“不好了!”恐惧开始在人群中散发,“天王中箭受伤了!”
而城下鼓声急促,陈辨冒险抬头看去,十来具高大的楼车上,弩箭如离巢的马蜂,又是一窝窝地攒集而来。城头上有的秦兵有盾,纷纷执盾掩住身形,无盾兵丁们一片片倒下。就在城头被弩箭压制的这一刻,又有了一具云梯挂上缺口。随着弩箭稍息,一个燕兵已经探上头来。
“快上!”伏在地上的秦兵们一跃而起,这时手里都抓着盾,也来不及换叉竿了,就用盾生生朝那燕兵当胸击去。陈辨还呆站在那里,早已被人推了个趔趄,推他的是个小校,喝问道:“快上去杀敌!”“可,可我没有兵刃……”他一句话没完,已是被塞了半根木棍到手。
陈辨身不由已的往那边跑去,前面的人狂叫一声伏在了他脚下,他一时收脚不住踩在了那人肩背上。眼前骤然出现一道雪光,原是有一把长刀迎面砍来。他情不自禁地闭眼往后倒去,但是后面的人却把他往右边挤,白晃晃的光贴着他的面孔砍过去。陈辨不错思索的用半截棍敲在了与他不过半尺之遥的燕兵面上,那面孔顿时凹陷,一团红白相间的东西溅到了陈辨的颊上。燕兵倒下后,他抬起头,方才发觉只这一会功夫,城上已有了二三十名燕兵,他们环成一圈,护住身后的缺口,与秦兵激战。
秦军不顾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