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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回去吧!”慕容冲喝止了那些郡兵,道:“你们是打过几天战的,真到起事的时辰,只能指望你们把新卒带出来,没几日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这些兵丁都是鲜卑人,对将要进行的大事皆有所闻,当下十分兴奋,齐声道:“遵太守之令!”
“不是太守!”慕容永在一旁纠正道:“是中山王!”
兵士们马上回意过来,齐齐跪下道:“中山王!”
慕容冲觉得血一下子往面上涌去,他定了定神,方道:“起来,回去吧!”
那些郡兵走后,慕容冲马上带了慕容永刁云回自已房里来,令人掌了灯,摒去闲杂人等。他在平阳多年,虽也有收纳了几个幕客,可倒底不敢让他们与闻机密。他自将一张细描的司兖冀幽州图铺在案上,道:“若要至关中,必先取蒲坂!”手指点在图上画作黄河的粗线大弯上。
“蒲坂去城南四十里,便是风陵渡,隔河相望,潼关尽在指顾之间。”慕容冲道:“此去蒲坂,并无大的城廓,便是有,兵力也微不足道,尽可一战而胜。秦军若欲拦我在潼关之外,唯有此地能设重兵。”
慕容永点头,将灯上的拦板拉开,眯着眼神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其实平日里也看了许多次,早已记得烂熟。他道:“此处向有重兵把守。因此我们起事必要快,一旦誓师,就要直取此地,最好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冲道:“这个自然,可手上的兵力委实不足,若开始招募人马,定然会引起秦晋阳等地官吏驻将的警觉。”
“不要紧,”慕容永道:“我们手上也有万把人,可以一路进军,一路招募。”
慕容冲摇摇头道:“你也看到今天这些人了,还是最能打的!都不怎么抵用。临时招来,就攻坚城,能排上什么用场?”
“打上几战就好了!”一直没开口的刁云突然道:“我第一次和杨将军出阵时也很怕,后来就好了。”
这话其实没什么用处,可被他这么认真地说了来,倒底还是让慕容冲心上一宽,他缓了缓面容道:“是!万事开头难,不可以先自气沮!”
慕容永点了点头,道:“那择个吉日,我们便可举旗而动了!”
“择日不如撞日,”慕容冲道:“就明白吧!”
“好的!”慕容永与刁云一起点头,不由都有些心摇神曵,准备了多年的事,竟然一下子逼到了眼前。
“明日事烦,你们去吧!”慕容冲道,却见慕容永欲有所言的样子,问道:“是不是又在腹诽我什么?”
慕容永作个鬼脸道:“那里敢,我是在暗自钦佩殿下呢!”
慕容冲笑而不语,显然是不相信。慕容永忙道:“是真的,走前我都和刁云说过,刁云,是不是?”
刁云点头道:“慕容永说过,觉得你料得准,秦王果然非征晋不可。”
“当初王猛死的时侯,上了遗疏,说什么‘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慕容永显然对这段话记得极深,随口就背了下来。他道:“符坚那时又悲恸成那个样子,未成殓便三次亲省。还说‘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何夺吾景略之速也!’我总以为他会将王猛最后的进言放在心上的,怎么会还是一意征晋呢?后来符融拦不住符坚,搬了王猛出来,也没什么作用。”
慕容不在意的答道:“天下已取十之 *** ,换了谁在符坚那个位子上,都不能忍住统一天下。你听他说的是什么‘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王猛活着的时侯也无法让符坚尽认同他,何况是死了以后?”他起身道:“我送你们一程!”两人也不再多问。慕容冲送出来,下阶而止,二人揖别。
慕容冲这时不想回房,站在阶上。夜里风越发地大了,刮在他脸上,辣辣的痛,好象符坚扇下去的那记耳光,只是方才的事。
“对于王猛汉人的身份,终于还是不免芥蒂的吧?”慕容冲想起符坚那夜的神情,“否则怎会对我所说的‘王丞相终究是个汉人’这句话怎会如此暴怒?”想必这些念头,在符坚脑子里偶尔闪过一星半点,也会让他十分不安的。因此,突然被人猛地说了出来,他的反应就格外强烈了。
符坚终于没有听从王猛的遗言,或者就是因那一句“乃正朔相承”吧!这句话听在心高气傲意存天下的符坚耳里,是多么的刺耳呀!他这些年的勤政励兵,这些年对王猛的倚重敬爱,最未了,还是得到一个非正朔的评价。
“那东晋昏庸糊涂的司马家小儿有哪一点点可以比我符坚强呢?凭什么他就是正朔呢?”符坚肯定这样想过吧?而王猛至死反对征晋,倒是有多少是看到了此事的危险,有多少是为着保存晋室一脉的心愿,怕就只有他自已知道了。慕容冲向符坚进言时说过:“王丞相并没有甚么私心。”可是符坚真的相信王猛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吗?
慕容冲在雪地里踱着步子,溶雪在他脚下“格格”作响,深夜里听得格外分明。借着门缝里的光,他看着一片片晶亮的雪花斜斜落在地上,与他脚下的泥泞混在一处。“曾经那么高不可攀的事物,一落到地上来,都不过如此吗?”慕容冲笑了,雪片纷飞着掠过他的笑颜,溶在灯火中,炜然生晕。
自那日后慕容冲就开始公然募兵,将平阳库银尽出,前来投军者可得银五两。他再大肆购卖马匹粮秣,虽说对外称是盗贼蜂起,需强兵自卫,可明眼人都知道他的用意。平阳郡属里也有些忠于秦的官吏,但都被慕容冲拿下。慕容冲固然是想早日起兵,可各方事务太过烦难,再加他和刁云慕容冲虽然在军中呆过些日子,可都没有带数万人大军的经历,不免闹得手忙脚忙。好在秦君臣收拾新败残局,应付刘牢之和谢玄的进逼,已是无暇,而多出的担忧,又用在了慕容垂身上,因此倒没有对他这里施压的余力。慕容冲索性就多等上几日,将新募之人整顿一番。鲜卑人家青壮子弟计有万余,拣其中弓马娴熟的,编成八千骑兵,由他亲自带领。其余人与募而来的散兵一起为步兵,计一万二千人,分左中右三军,他自领中军,刁云与慕容永各领左右军。
不多日天气转暖,已入三月,传来慕容垂称大将军大都督燕王承制改元的消息,慕容冲再也坐不下去了,使择了吉日,召集众军于校场。他站在高台之上,绛袍明铠,头顶一杆“燕”字大旗烈烈而舞。春日澄明的阳光将旗影涂在他面上,色艳如血。
慕容冲上前一步,面东跪下,“弹汗祁连在上,请保佑我们迎回可寒与可孙,回到莫贺与磨敦与我们的乌侯秦!”(鲜卑语,白云青天在上,请保佑我们迎回皇帝与皇后,回到父母赐与之地。)不知是因为很久很没有说过鲜卑语了,还是太过兴奋了。慕容冲说得有结巴,眼睛从所有注视着他的面孔上一一掠过,那万余双眼睛,有些兴奋,有些惶惑,有些沉毅。
慕容冲弯下腰去,“刷!”地拔剑在手,一道光华直冲青天。“鲜卑儿郎,永不为赀虏(奴隶)!”他右足猛蹬而起,身躯如拉满了的弓绷得笔直,锃亮的铁甲象一团艳阳包绕着他,熠熠生辉。
“报仇!报仇!报仇!”如林的检戟高高举了起来,在骄阳下锋刃反射出无数道灼人的炽光。吼叫一声连着一声,离开邺都时的悲怆,渑淆道上死者的痛楚,及这十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曾有的屈辱突然聚敛在了一起,整个炸开了。
有三个人被拖到慕容冲的脚下,慕容冲手臂一闪,血水直喷,冲起三枚头颅,远远滚开。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余鲜血缓缓地流淌。“就以这三名秦官,为我大军祭旗!”慕容冲拭剑还鞘,傲然而立。
“殿下!”慕容永突然跑了上来,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似乎是一份檄文。慕容冲接过来,看了一会,神色似喜非喜,好一会,方才抬起头来。将士们不知出了何事,相觑不安。
慕容冲将手上那张反过来对着众人,道:“我兄长济北王慕容泓,现从关东召集了许多旧部,已发兵华阴,大败秦军!”
下面骤然一静,突然就爆发出欢呼之声,“大燕万岁万岁万万岁!”“鲜卑男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慕容冲看着突然之间充满了信心的,求战心切的部下们,不由想道:“真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呀,正用来激励士气。”
他看着慕容永得意的笑,也不知是不是他有意将这件事留在这个时刻告诉自已。但是在一声连着一声,仿佛永无休止的呼声中,他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不久前还是那么巍然的大秦帝国,仿佛只要他一剑,就可以拦腰劈断。
誓师这日那么般好天气,谁知一转眼就变了。春雷滚滚,好一个惊蛰之日,似乎天下有多少沉眠中的事物,都骚动起来。雨从来他们离开平阳时起就细细绵绵下个不休,山被洗得满眼郁翠。远远望去,只觉雾岚弥漫,峰谷氤氲,仿若仙境,可身在其中的人却是叫苦不迭。
“真……”刁云咽下到口边的咒骂,跳下马来。马匹的一支前蹄深陷在泥坑里,哀哀叫个不停。几个兵丁过来,将那构成陷井的石头掀开,放才将马拉出,可显然已瘸了腿,是走不得路了。
“杀掉!”他阴沉着脸说了一句。几个十余岁的兵张了嘴,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你们呀?”刁云叹道:“行军例来如此,马匹若受伤,难道还要等他好了再走不成?”他抚了一下马,心中也有些惋惜,军中除了慕容冲的那匹卷霰云,就只有这匹最好。
“是!”小兵将手里枪的远远的截了下去,刺得马“嗷嗷”乱叫,刁云回头逼视了他一眼,他发急,又猛往扎数下,马方才不动了。兵丁见刁云神色不好,都吓得直哆嗦。刁云想训他们几句,这么小的胆子怎么打战?这一路来,没遇上正经的秦军,只是和县兵乡勇们略为交手,自然是一击便溃,可马上就要到蒲坂了……
“快些杀了,正好赶上晚饭!”慕容永从后面赶上来,翻身下马,将缰绳放在刁云手上道:“我这匹送你了,啧啧,谁让冲哥偏心,把这匹好的给了你,要是给我骑,肯定不会这么快就‘马革裹尸了’!”
刁云摇摇头,也不上马,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滴看了看天空。慕容永道:“是不早了,可这里地势不方便扎营,怕是要连夜赶到蒲坂城下去了。”刁云略颔首,道:“马你自已骑,我再……”就听得慕容永叫一声:“怎么回事?”
只见得前面山上,仿佛有几个人影在草木间晃动了一下。有人惨叫一声,从山坡上一路滚下来,看那服色,好象是军中的一名探马。没等慕容永再发声,刁云就几步从两名兵丁肩上踏过,攀上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