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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至广,君无忌先时奋身纵落所激起的涟漪,已渐次平息。天将午夜。湖面上更不见一艘来船,偌大的湖面,在冰轮般的皓月下,闪烁着一波粼粼银光,再不见任何碍眼物什。
君无忌若非登岸远走,便是深沉水底,倒是后者的可能较大。
李无心只是静静的思索着。此时此刻,她犹自脸上覆着那一袭薄薄面纱,落定在一片浮木之上,这片恰如其来的浮木,正好供其长时踏足,否则,她虽负极上轻功,也万难在水面长时静止不移。
犹记得方才君无忌纵落时水花四溅的一霎,足以证明他确是坠落湖水,自不能再跃身水面,踏波而行,这是常识,一个已坠身水里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跃向水面,即使他轻功好到像一只飞鸟,也是不能,那么,剩下来的便只是潜身水底,效鱼儿游行自如了。倒是没有料到,君无忌竟有如此精湛的水功!
其实君无忌一身轻功,虽不若李无心之出神入化,却也有“登萍渡水”之能,只是他知道李无心轻功犹高于他,便自舍此不图,而自甘身坠湖底,借水而遁了。
看着看着,李无心无可奈何地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对于君无忌这个年轻人,由衷地兴出了一番赞赏。
欸乃一声,暗影里逸出了一叶扁舟。
操篙的舟子,头戴大笠,一身棕蓑,显然是个专司夜间捕鱼的渔夫,两头高翘的头尾上,各自悬挂着一盏油纸灯笼。
尽管如此,却也带给李无心极大的震撼。冷笑一声,陡然自水面腾身而起,一连两个飞纵,施展的是“八步凌波”身法,水波不惊地已登上来船。
“啊唷!”摇船的渔夫惊呼一声,更不怠慢,手上长篙倏地抡起,一式长鲸出海,直向着甫自登上船头的李无心胸前点去。冷月下那蒿头的一截尖锋,寒森森的煞是慑人,果真为它一家伙扎上,保管会来个前后透明窟窿。
李无心轻叱一声,素手轻探,另一把己攥住了银光闪烁的篙锋,随着那舟子挑动的长竿,整个身子海鸟也似地腾飞起来。
却是一起即落,宛若飞星天坠,陡然间已欺近渔夫身前,穿心一掌,直向着对方当心击来。正是认定了来人大有苗头,李无心也就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正是摇光殿秘功之一的“摧心掌”,掌势既出,挟持着尖锐的一股疾风。
老渔人呵呵一笑,哑着声音叱了声:“好!”不拒还迎,随着他递出的一只右手,实实地接了她的一掌。
整个渔舟嘭然一声,剧烈震动了一下,沉浮间,甩起了这人颀长的人影,一部花白胡须,在月色下灿若白绫,随着他凌空腾翻的身势,就空一折,翩翩然落向船尾。
“好厉害的摧心掌。”他吐气开声道:“老道人今夜总算见识了,佩服!佩服!”边说,边自双手合抱,深深向着李无心打了一揖。
倒也是言之不虚,对方的“摧心”一掌接是接着了,设非是凌空的那么一翻,继而吐气开口的那么大声一嚷,还真化解不了,差一点就受了内伤。
话虽如此,能实实接住李无心“摧心”一掌的人,数遍天下,又有几人?李无心一惊之下,只把深邃的一双眼睛,透过面纱,直直向对方这个看似陌生的老人逼视过去。
“你又是谁?”声音里透着出奇的冷,李无心轻轻向前迈进一步:“胆敢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渔人呵呵一笑,连连摇着双手,沙哑地说道:“殿主娘娘请息雷霆之怒,老道人就是向老天爷借了个胆子,也不敢跟你老人家为敌。说来也是巧了,唉唉……这话可是怎么说呢?”
李无心嗔道:“长话短说,你是谁?”话声出口,仿佛是一幢无形气罩,已自当头直向着眼前蓑翁身上罩落下来。
至此,那个老渔翁再也不便装疯卖傻,慨叹一声道:“多年不见,殿主风采依旧,我这个故人可是老了,怪不得见面不识,唉唉,这是从何说起。”说时已然抬起手来,摘下了头上大笠。
月色朦胧,映照着眼前老人头上几已全白了的头发,却是结着拳大的一个道髻,正如所说,原来他是个道人。这道人长眉细目,面相清癯,一部三绺羊须,垂挂胸前,正中长须上,却挽着一个玉结,甚是有趣。
李无心在道人脱帽之始,已仿佛认出了他是谁来,目光微瞟,又瞧见了置在船尾的那个朱漆葫芦,心里顿时雪然,“海道人,是你!”
“呵呵呵……”
三声长笑之后,老道人再次打了一揖,“殿主别来无恙?江上一别,总有十五年不曾见过了,请恕道人疏懒成性,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到‘摇光殿’给你请安,罪过,罪过!”
“用不着客气,道长。”李无心微微点了一下头,那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透过脸上面纱,随即向湖面上缓缓搜索。
虽然多了如此一段插曲,她的注意力仍能兼及其它,嘴里在与道人彼此对答,一双眼睛可也并没有忘记继续向四下里搜寻。
海道人竟似洞悉地微微一笑说道:“殿主仍然放不过他么,来不及了,他早走了!”
李无心哼了一声:“你原来都看见了?”
海道人笑了一声,暂未置答,也就形同默认。
李无心随即点头说道:“原来你们是商量好的?怪不得他有恃无恐。”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一寒道:“这么说,我便只有向你要人了!”
海道人忙自摇手道:“错了,错了。”
话声方出,李无心已猝起发难,仍然是穿心一掌,相隔逾丈,直向着海道人当胸劈来。
同样是劈空发掌,两者力道却是大异其趣,前者是摧心掌,后者却是“无心”掌,同为“摇光殿”秘功,前者师承有人,后者却得力于李无心灵思独创,正因为前所未见,也就更具功力,这一掌自然非同小可。妙在前次的摧心掌,掌风疾劲,声若裂帛,这次的“无心掌”,却是静默无声,甚至于连一些儿风力的感受也是没有。
话虽如此,海道人却万不敢等闲视之。鼻子里哼了一声,海道人陡地向后身子一仰,看起来全身倏地直倒下来,却在几乎触及地面的一霎间,借助于两只手掌的一撑之力,头下脚上,蓦地直窜而起,足足窜起来一丈四五,在空中一折一仰,形同一只大鸟般,翩翩落了下来。
看起来身法利落之极,却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个中惊险,设非如此一番折腾,不足以化解对方掌上的奇异力道。饶是如此,老道人那一张脸,也变了色,李无心果真再发出第二掌,他是否仍能接住,可就大有疑问。
李无心冷冷一笑,缓缓点头道:“当今天下,能接我无心掌的人,只怕不出三个人,道长你算是其中之一,看在昔年你我有过数面之缘的分上,今夜就此作罢,只是道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语气更见阴森地道:“你亦难望再有第二次……转告君无忌那个小辈,叫他快点逃命去吧!”接着她哈哈一笑道:“只是他却又能逃到哪里?这个天底下怕是再也没有他藏身之处了。”话声出口,身形微晃,鬼影子般地已自飘落湖心,却是一沾即起,浮光掠影般连续几个快速闪身,已自纵身岸边,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间。
这般身法,瞧在海道人眼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自信轻功已是登峰造极地步,若拿来与眼前的李无心作一比较,显然却落后甚远,前此在凉州,他己见识过沈瑶仙的一身杰出轻功,今日观诸李无心,毕竟较沈又自不同,诚可谓强师出高徒,证之不虚。
足足在船板上伫立了好一阵子,才自平息下心里的那股子劲头儿。无论如何,李无心却已赏给了他十足面子,若是今夜硬逼着他要人,又将如何?自己一生要强好胜,从不曾栽过跟斗,临到老年,尤其爱惜名声,不愿多管闲事,汉王朱高煦事已令他名节受损,无非图报当年高煦一念之仁,所加与自己的恩惠。君无忌的情形自是不同,只是却为此难免与李无心正面冲突。看来一个处置不当,便是身败名裂,或许连性命也将陪上,想来真个不寒而栗。
终是生性豁达之人,想了想便自将得失抛诸脑后,自个儿呵呵大笑了几声,自舱板上拿起了他的朱漆大酒葫芦,打开来灌了两口,在船板上踏了两踏道:“死不了啦,出来吧!”
即见一扇舱板缓缓移开,君无忌由舱下蛇也似地探身而出。那地方极为窄小,舱板与船底高不足一尺,宽亦不过二尺,如此狭小地方,似乎连一只狗也容不下,却容下了君无忌堂堂六尺之躯,设非他精擅收肌卸骨之术,简直难以理解。
方才居高临下入水一跃,却是有惊无险,这时看来,他通体水湿,却还神采奕奕。
“谢了,老道!”说罢即水淋淋地盘坐在船上。
海道人运动长篙,将小舟一路快速撑向岸边,身后翠楼,距离已远,才自将舟拢岸。一面打量着君无忌道:“你倒是好涵养,沉得住气,我却差一点死在了她的手里!”顿了一顿,兀自不免叹赞道:“好厉害的无心掌!”
君无忌这时已将长衣脱下,一面拧着其上的水,一面看向海道人叹道:“我久仰这位前辈武功了得,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非是跃向湖水,又遇见了你,这条命八成儿许是保不住了。”
海道人哼了一声:“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么多年以来,论及武功,真正能叫我心服的人,到目前为止,也只有这个女人,看来她必欲置你死地而后己,再见面时却要十分当心。”
说这话时,道人表情十分凝重,确似真正为君无忌安危担心,即道:“我看你还是离开这里,西出阳关,到沙漠里去先住些时候,再不到云南四川去。”
君无忌一面把拧得较干的衣服穿上,一面脱下鞋子,把里面的水倒出来,“谢谢你的关心!”君无忌冷冷说道:“刚才的话,我听得很清楚,我就是跑到天边,她也会找着我的,一动不如一静,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她。”
海道人怔了一怔,看着他直翻着白眼。
二人昔年曾有一番共处结交,彼此个性都十分了解。海道人突梯滑稽,游戏人间;君无忌亦做笑江湖,放浪形骸,看来均似玩世不恭,其实骨子里都有一番执著,一经决定之事,绝不中途更改。
见他如此,海道人便知道说了也无益,忽然一笑道:“你报个‘字’吧!”
君无忌知他素精易理,卜卦测字,俱称神验,一时不由动了童心。
“道人你是要为我测字吧?”说时眼光一转,看见岸上一行杨柳,不假思索地随即报了一个“柳”字。
海道人长眉频扬,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卯者免也”、“拆木留卯”、“冬火渐吉”、“木盛有情”,哈哈一笑道:“好字,好字,死不了啦,非但死不了,却还大有遇合。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君无忌正要询问,海道人却脱声诵道:“柳暗花明,无心插柳……无心插柳,这便是了……”一边说,嘴里又自念念有词的说了许多,五根手指频频掐动,越加喜形于色,“妙!妙!妙!”嘴里一气儿的连说了三个妙字,呵呵笑道:“早知如此,这一趟我也就不来了,真正妙不可言。”
君无忌见他说得神龙活现,亦不免引发好奇,待将询问,海道人却先自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出来就不灵了,下船吧,咱们后会有期。”
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