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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冷笑道:“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如何蒙敝得了朕的眼睛?如果连小小的胡惟庸都掌控不了,朕还怎么驾驭天下?”
一道凉意悄悄爬上顾秋寒背嵴,果然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失神的看向十三,道:“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
十三摇头道:“我们原本素不相识,谁能料到你会被牵扯进来?我故意令人向胡惟庸透露,那份列有他罪状的遗表藏在沈碧桃画像之中,为的便是逼他杀人毁证,待我抓到凶手,揪出他这个幕后主谋,那时再以伪造的遗表,将胡惟庸罪行公诸于众,便可让他无从抵赖。最初我也不例外的认定你是凶手,我知道木天雄是胡惟庸死党,他若抓到你,想必一刀杀了,此事成败的关键,便是谁先找到你。我料想你会去南阳找得福,于是决定跟老杜赶赴南阳,守株待兔,没想到出城时便碰巧与你相遇,随后在得福家,我才知道你是无辜的。可是父皇的大计无法改变,我可以不抓你,却必须要利用你,我想你为了洗清冤屈而追查真相,得到的结果对百官而言,一定更具信服力,所以才有了后来一连串的计划。”
顾秋寒叹道:“偏巧我挟持你出城,之后又在南阳府,你逐渐取得我的信任,然后从中推波助澜。”十三道:“可以说,是我一步步引着你,最终找到那份遗表的。”顾秋寒道:“不错,当时碧纱和刘璟都说没有见过画像和遗表,唯有你始终坚信它们的存在,并一次次为之狡辩,刘宅的那尊玉像,想必也是你有意安置在里面的了?”
十三道:“是的,引大内校尉去扬州云云,都是我编造的谎话,那个下午大家分开之后,我便回到宫里,在玉像上刻了那几个字,再让老杜送去,最后我和老杜将画像埋在夜半塔影所指的地方。”稍稍一顿,又进一步解释道:“之所以用我的玉像,那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让你根据玉上刻字,找出遗表。没想到你竟然不开窍,和沈碧纱在塔内乱找一气,还被搜魂六鬼抓了起来。”
顾秋寒凄然说道:“那又如何?你为了保住我这枚棋子,还不是通过皇上,令大内校尉去宝访公塔围剿‘盗墓贼’?”十三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自己这么做,居然被他理解成仅仅为了保住一枚棋子!她咬着嘴唇,哼一声道:“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大内校尉并不知道墓室里面有人,独龙阜是皇陵禁地,他们不敢乱闯,杀掉六鬼便退了出来,我本想晚一些再去放你们,可当我赶到那时,你们已经逃了。”
那之后的第二天,十三带老杜去放顾秋寒和沈碧纱,不承想看到山下的顾秋寒进了玉梅山庄,十三才知他已脱身古墓,当即编造一堆谎言,并在顾秋寒离开玉梅山庄时,装作碰巧相遇。她发现顾秋寒在短时间内,很难想通“夜半子时,宝访公塔枯”那九个字的深意,便直接提醒他,这九个字暗示着藏画的地点。但到了那个时候,她谎言太多,不敢再跟顾秋寒等人在一起,免得露出破绽,于是又让老杜将她强行劫去。她的良苦用心,终于换来了顾秋寒的灵光一现,找出遗表,并巧妙的由张敏中呈给朱元璋。
当然,她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顾秋寒也曾怀疑过画像和遗表是否存在,但因为他对十三的信任,疑问最终不了了之,他还是被十三一路牵着,成为铲除胡党的利器。在朱元璋父女原有的计划中,成功之后,作为棋子的顾秋寒必须死,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竟悄然爱上了顾秋寒,为此她苦苦哀求父亲,朱元璋也终于答应她,只要顾秋寒不知道这些隐情,便可放过他。十三在感激父亲的同时,却又生出另一种烦恼,要想瞒住顾秋寒,便须远离他,甚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佳期欢梦,要到几时能圆?
可惜,不知是他低估了顾秋寒的智慧,还是低估了他对自己的爱,顾秋寒竟找到这里,而且偏偏给父亲撞见。现在,她又不得不为怎样解救顾秋寒而绞尽脑汁了。
顾秋寒终于理清了一切头绪,心中不禁感慨万端,如此说来,沈碧桃岂非是最无辜的人?她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自己一步步走来,如履薄冰,倘若稍有闪失,也将万劫不复。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开国之君!他为一己之私,完全可以不顾臣民的死活。自己一直在孜孜不倦的探寻真相,可最终的真相却是如此的令人心寒。想来可笑,在朱元璋面前,胡惟庸真的如同跳梁小丑,他威风多年,广结党羽,到头来也无非是拉了一大批人陪葬而已!而现在,朱元璋不可能让外人知道他的卑劣行径,一旦传出去,他还有何颜面做这个天子?顾秋寒已不敢奢望活着走出紫禁城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要杀胡惟庸,一纸圣令足矣,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顾秋寒抱定必死之心,更无所惧。
朱元璋森然一笑,“你说的没错,朕要杀胡惟庸,如同碾死一只臭虫那么简单,如果你认为朕只是在消灭一个胡惟庸,那便小觑朕了。”这一句话,又让顾秋寒提起了精神,竖耳倾听。朱元璋道:“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胡惟庸贪婪骄纵,朕对他早有不满,之所以对他不理不睬,一味纵容,正是为了让他愈闹愈大,直到罪行累累,党羽遍布,那个时候,朕便有足够的理由来废除丞相一职了。”
顾秋寒起初尚未理解,细一寻思,恍然大悟:朱元璋要对付的并不是胡惟庸,或者胡党,而是那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丞相制!朱元璋是个开国皇帝,对权力的欲望远比其他人要强烈得多,而丞相这一职位的设定,恰恰限制了他的权力。朱元璋老谋深算,竟然在胡惟庸登台那一刻起,就为他挖好了坟墓,有了今日的种种计划。顾秋寒一直以为,胡惟庸、木天雄之流不足道哉,真正可怕的敌人是梅倦生,可是现在他才知道,最可怕的敌人原来坐在这里!他不禁想起梅倦生的话,“坐在紫禁城里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他才是最终的受益者,废除丞相,他将不再受任何节制,一切大权都掌握在了自己手中!”看来胡惟庸不只可笑,更且可悲,每一个人都被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自己虽然与胡惟庸、木天雄等人殊途同归,但至少不像他们死得煳里煳涂。
顾秋寒凄然长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十三听在耳中,心如刀割。朱元璋等他笑够了,淡淡说道:“顾爱卿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朕一定为你达成。”这几乎是明明白白的宣布,顾秋寒的死期到了。
顾秋寒悲愤的看着十三,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原谅她,如果说还有未尽的心愿,那便是,“下辈子不要让我们再相爱!”十三听到这话,“哇”的一声,哭断肝肠。
朱元璋喝道:“来人。”杜横走了进来,看看十三,再看看顾秋寒,无奈的叹了口气。朱元璋道:“把你的佩刀给顾爱卿,让他自行了断吧。朕将诏告天下,顾爱卿遭奸党报复,为国捐躯,追封忠义伯,以礼厚葬。”
十三哭喊道:“不,顾大人除奸有功,当留全尸,求父皇恩准,让儿臣来妥善处理。”朱元璋明白女儿对顾秋寒的心思,当下点了点头,却不离开,似乎要亲眼看见顾秋寒死在当场,才肯放心。
十三转到后面,半晌出来,手上已多了一只玉壶。纤手莹莹,玉壶光转,她垂头捧给顾秋寒,早已泣不成声,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未能出口。顾秋寒惨笑道:“多谢公主成全!”如此俗世,何须眷恋?将一壶酒悉数灌入腹中。
朱元璋露出满意的微笑,杜横则紧锁双眉,长吁短叹。顾秋寒将酒壶掷在地上,那一片片碎玉,在烛光照耀下,有如天上繁星闪烁,将他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感到腹内剧痛,不得不躬下身子,缩成一团,随着意识逐渐模煳,他最后看了十三一眼,砰然栽倒。
十三痴痴凝望着他,仿佛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装棺吧。”她摇了摇头,哀求道:“让儿臣再多陪他一会儿,他的后事,由儿臣处理。”朱元璋默然半晌,终于点头同意,自行出去了。十三伸出纤指,轻轻触摸着顾秋寒的脸颊,泣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执意要知道真相?知道了又能如何,今生今世,我们都不能够相见了。让我再多看看你,把你记在心上,你会不会也把我记在心上?”
杜横听她如傻似痴的喃喃自语,心下不忍,劝道:“望公主节哀。”十三抬起泪眼,说道:“去找一张席子,把他裹了送出去。”起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杜横听罢脸色大变,张口结舌道:“公主,这……这可是死罪!”十三苦笑道:“我生长在这个没有人情的地方,看惯了权谋争斗,虚与委蛇,唯有你对我最好,这个时候,你还不肯帮我吗?”杜横汗颜道:“可这事若给皇上知道……”十三道:“一切由我承担。”
杜横见她语气坚决,无可更改,只得顿了顿足,照她吩咐,找来一张席子,将顾秋寒的尸身裹了,扛在肩上。十三提着灯笼,和杜横一前一后出宫而去。
“驾,驾!”一辆马车驶出石城门,飞快的从莫愁湖畔驰过,滚滚的车轮,辗碎了寂寞而凄清的夜,在天地之间,化为沉沉的一声叹息。
顾秋寒睁开眼睛,朦胧之中,发现身边坐着个娇俏的身影,他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影像,便是十三,但接踵而来的一阵幽香,却让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努力回忆着,思绪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朱元璋,十三,毒酒!“我还活着?”他惊异的叫出声来,刹那之间,也不知是喜是悲。
他身旁的女子是沈碧纱,两道秋水似的眸光,深情注视在他脸上。“我正在街上徘徊,打算找家客栈住下,却碰巧遇见十三和老杜,她把你交给我,让我立刻带你离开应天,走得越远越好。”顾秋寒“唔”一声道:“难道她给我的不是毒酒?”
“是毒酒。”沈碧纱道:“但并不是致命的毒药,你只不过能让你暂时昏晕而已。”
顾秋寒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刺进肉里,心痛的念叼着:“十三,十三!”
沈碧纱接着道:“她说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保全你的性命,还说虽然保住了性命,你却永远不能在应天出现,也不能再使用‘顾秋寒’这个名字。”
顾秋寒点点头,他明白,自己虽还活着,“顾秋寒”却已经死了,否则不但辜负了十三的一片苦心,还会连累她和老杜。
沈碧纱道:“她给我一枚宫里的金牌,让我趁夜出城,带你远走高飞,还帮我雇好了马车。”
顾秋寒痛苦的闭上眼睛,凄声道:“还有吗?”
沈碧纱微摇螓首,“最后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相忘于天涯。”
车厢内昏暗无比,沈碧纱并不能看到,在这一刻,两行清泪从他眼中飘落,沾湿了衣襟。车外冷月高悬,一株腊梅夹在垂柳之间,悄然呆立,仿佛在凭吊那已逝去的芬芳。
后记
江湖险,人心更险
今年的创作计划是《浮生六记》结束后,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长篇,并没有打算写专号,但在李辉以请客按摩的利诱下,我极其果断的暂停了正如火如荼的长篇创作,于是就有了这篇《月冷梅香》。不过考虑到路途迢遥这一因素,李辉许给我的,百分之二百又是个“马歇尔计划”。
开个玩笑,因为接下来将要探讨的,是个十分沉重的话题——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湖险,人心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