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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错了么?
东方不败的脸上,居然有了慌乱的神色?
怎么会?
她的不败,她的东方?
“难道……你的内功……”她浑身一抖。
“三个时辰已经超出了。”东方不败的声音有点变了。“玉露丸……有问题。”
怎么会?——怎么会那么愚蠢,竟然去倚靠一枚小小药丸?
纵然天才纵横,却因为这么一个关键的失误,而满、盘、皆、输?
他的手搭在长谷川华的肩上,禁不住地颤抖。
杨莲亭拿来的金风玉露丸。
任我行指名执行的任务。
雪千寻,长谷川华。
不会武功的长谷川华。
“千寻,撕一片你的衣襟给我。”东方不败沉声道。
“你放心。”雪千寻心内明白过来。“我会力战到底。”
东方接过大红布幅,咬牙蒙住了长谷川华的眼睛。
“你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力战到底。”他一字一字,如负千钧。
“东方!”
“护小华回黑木崖求援。”
“我不!”
“找诗诗,莫见任何其他人。诗诗自会找到服部千军。”
“荒谬!”雪千寻忍不住忤逆地大喝出声。“找服部千军做什么?来为你收尸?”
“愚蠢!”东方不败喝回去。“找不到帐簿,就有全命机会。若是被他们抓到小华,才真正要找人收尸了!”
雪千寻扭头,狠狠咬牙,用力抹了一把泪。
“莫哭。”东方放柔声音。“我只是失去内力,并非连招式也不会了。你带小华走,我不分心之下,或者还有机会战胜也不一定,毕竟,那些人的武功不值一提。”
追兵急速勒马。
因为他们要追的目标,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东方不败缓缓从车上下来,手上持着寒亮的长剑。
剑尖斜斜指地。
当头的庞达禁不住控马后退。
眼神中从容的杀意。
身姿里四散的霸道。
这个人,是谁?
“就是他,”身旁赤水派的高手咋喝道。“掌门大寿那日我见过,就是他损毁了河工帐簿!”
祝宗南果然第一时间查探了墓穴。
东方叹。
剑尖微微上扬。
那个说话的高手策马拔刀,当先冲来。
东方凝神,屏息。
剑光划破火光。
剑色碎裂夜色。
侧身闪过奔马。
奔马忽然跪地,下腹涌出鲜血,将那名高手跌了下来。
一时之间众人惊退。
东方大喝,“还不走?——”
雪千寻终于策马而去。
众高手惊疑不定,不敢追去。
东方咬牙,死死控住手上剑。
对峙,僵局。
终于,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东方不败终于放松肌肉。
长剑脱手——
纵然剑快如雪,奔马之力却早已令他整条手臂酸软欲断,甚至震得他五脏六腑都气血不定。
那空荡荡的感觉。
那依赖了十数年,纵横江湖,杀人谈笑的内力。
令他依赖,令他自信的东西。
不在他手里。
于是,连一匹奔马也抗衡不过。
连一匹奔马也抗衡不过的,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单膝跪地,脸色煞白。
数把刀剑哐然架在他的颈上。
17
“很疼吗?”
小意轻轻抬起东方的下巴。
很疼。
烧红的铁条按在脊背上,沿着一块一块突出来的脊椎骨,烙了整整一排下去。浸在盐水中的牛皮带鞭打在肌肤上,撕开一条一条口子,血流下来,在地上汇聚成一小个一小个池塘。
然而身体表面的痛苦却远远比不上身体内部传来的痛苦。
手腕被牛筋勒得好紧,然后身体对刑求的自然反应令得牛筋深入皮肉,终于激发了三个月前亲手种入自己手腕的毒蛊——
三个月前,服部千军将五百支火枪交到东方不败手中。东方不败却一时难以给付出约定的金钱。于是按照苗人的方法,东方不败将毒蛊种入自己右腕。
“此蛊名合欢,雌雄乃是一对。现今雌蛊在我体内,若无雄蛊,则终生难以取出。”他将雄蛊交予服部。“请妥帖保存,半年之内,我必付清余款。”
小小毒蛊,对东方来说,只是微不足道之事。稍运内力,便可令得雌蛊在体内乖乖安眠,并无任何障碍——现今内力已失的情况,却不在他的计算之内。
雌蛊失伴,又遭挤迫,正顺着经脉朝内爬去。
同这种感受相比,赤水派的刑求,不过是小儿游戏。
然而,身体表面与经脉深处的双重痛苦加起来,也比不上东方不败心内的痛。
“你以为那辆马车上的人可以逃得过么?”夜地里,庞达绑起他之前忽然神秘地笑了。“前面就是赤水桥了,掌门早已飞鸽传令将桥中间截断,好阻你们的去路。夜黑风高,那马车又奔得如此急,除了掉入河中万无他理——还不如你呢,好歹能苟活些时日。要知道,那桥可有几十丈高,又逢上涨潮……”
雪千寻和长谷川华能及时发现桥断么?
能控得住奔马么?
夜月黯淡,几无星光。
流水溅溅,波涛诡急。
很疼。
真的很疼。
失败到快要崩溃的疼。
东方慢慢抬头,张开眼睛。
“真的很疼吗?”小意看着他苍白的脸。
东方咬住血迹斑斑的下唇。牙很白,白得森冷。
他终于点头。“很疼……很冷。”
冷是因为失血吧。他仿佛看见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无望的绝望,走向死。
“疼?冷?”小意温柔地笑了,像是伸手要去搂他。
东方惨呼了一声。
小意搂住他,却将长长的指甲狠狠抠进了他身上半凝的伤口。
“你是日月魔教的人吧?”小意的声音颤抖。“疼也是活该,活该知道吗?”
他诅咒时候的声音,也带着难以更改的扭捏娇柔,却透出更深更无奈的怒与伤痛。
东方没有动,甚至一分退让闪避也没有。
指甲在伤口中深深嵌入的感觉,让他觉得清醒。
“你家人死时,我还未入神教。”他哑着嗓子。“冤有头,债有主,当年下令在毕节屠村的,是任我行。”
“那有什么区别?总之都是你们魔教的人!”小意大声喊,松开东方的身体,拿起皮鞭就开始猛抽一气。
等他终于停顿下来,东方才抬起眼睛,看他。
“——我是苗人。我的父母是被汉人所杀。你是汉人,我却并未想过将帐算在你的头上。”他很疲倦,强自支撑着精神说话。
和痛苦对抗,所带来的疲倦比痛苦本身,更能损伤一个人的生命力。
“这……”小意愣了一愣。“这算什么道理?”听起来乱七八糟,却令人没办法驳回去。“就算我家人的血债与你无关,难道,难道你就不曾杀过人,放过火,做过坏事?”
东方提起精神朝他笑笑。
“我杀过的人,可能比你接过的客还多。但我从来不杀三种人——比剑矮的小孩,不会武功的妇人,以及向我求饶的普通人。”
小意愣住了。
如果算上这三条,他的家人,一个也不会死。
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谁会不求饶,不乞命?江湖是江湖,人间是人间。
体内蛊毒再一次冲来。
东方闭上眼睛。
再没有气力去对抗了。
只是放心不下那两个莽撞的丫头。
只是还眷恋心中那个遥远的志向。
只是害怕诗诗她们,会哭。
“你怎么了?醒一醒,醒一醒!”小意急拍东方的面颊。
东方沉沉似要睡去。
“小方——”小意吻上东方的嘴唇,好不容易弄开了他的牙齿,将一口烈酒度了过去。
暖流入口,东方一震,终于从睡意中挣脱。
“我救你出去。”小意附在他的耳边,狠狠,但是轻轻地说。
天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
18
然而这决心在东方面前不值一提。
“不……”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清清楚楚地拒绝。“不要牵……扯进来……”
“听我说。”小意抱住他,用紧贴在一起的面颊遮挡口唇的私语。“我认识你们教里的童百熊……他找过我,要我去诱惑祝老爷。我表面答应,却因为痛恨魔教,所以偷偷向祝老爷告了密……祝老爷信我的。”
“……”
“你再多支持一下,今夜我偷了钥匙就来救你。”小意捧起他的脸。
“……为什么?”东方轻轻地问。
“我喜欢你。”小意直视他黑漆漆的眼睛。“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见真正想遇见的人。小时候在一起玩耍,每个人都梦想自己长大以后成为大英雄,去过风起云涌的传奇日子……我知道你是。”
“……”
“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不过我信你的名字有一日会光彩奕奕,流传后世。”小意站了起来,朝着东方忸怩一笑。
一个相公,也可以有他的梦想和壮志。
人越小的时候,志向就越辉煌,越接近永恒。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屈膝的现实中,存留那份对豪情热血的稚梦。
“我的名字是,东,方,不,败。”
东方忽然抬起头,对着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
小意剧震。
他已经比他想象中,更接近了传奇。
小意走后,再没有人来。
走马灯一样的刑讯已经持续了一夜一日,想必祝宗南他们亦累个半死,要好好休息一宿吧。
东方在等待。
只要机会未曾断绝,他就不能容许自己睡去。
睡去,可能就醒不来。
这一次的最大教训,是他低估了任我行。
居然将一次精心策划,送他就死的阴谋,当成了任我行的霸道,排挤,嘲讽,和凌辱。
在这个江湖上搏命生存,不能够低估任何一个人。
尤其是,任我行这样的强者。
之前动不动就形之于色的猜疑,频繁的吹毛求疵,侮辱性地斥骂惩罚,一切只是为了要给东方不败一个错觉——任我行老了,任我行开始似一个昏君样暴躁无能,任我行被看得透透,算计得死死。
然后这个错觉延续到这次任务当中,令东方不败几乎自杀式地主动求取了断绝内力的药物。
任我行知道东方必然会这么做。
为了刻意雌伏,为了刻意顺从,为了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东方必然会作出这样的事。
一步,一步,不是东方在对付祝宗南,根本是任我行在对付着东方不败。
祝宗南毫无提防,他东方不败又何尝不是?
今夜的星月好过昨晚。
月光从高高的小窗中照进来。
赤水河上的断桥……东方心中一扣。
若是昨夜也有如此明月相照,雪千寻当有更大机会脱险——
叹。
生死茫茫,本该早相忘于江湖。
“东方——是我。”
柔软如蛇的男子身段悄悄地闪了入来。
明知故犯。又惹下情债。
是男是女,又有什么不同。
手上牛筋被小意费劲地割断。
脚上镣铐打开之时,东方顾不得腕上啮骨痛楚,紧紧按住了震动的铁圈——
“嘘。”
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靠谁都好,这也是东方不败最后的活命机会。
“无碍。”小意安他的心。“祝老爷已经决定明日杀了你。他们眼里你已经和死人无异,外面看守的两人早都喝花酒去了。”
东方不败跪在地上,四肢酸麻一时还无法起身。“与……死人无异?”他低头,闻自己的领口。
幸好,还无死亡的味道。
“你能走么?”小意过来搀扶他。
“能。”
活着一日,便要一日直立行走。
永远不会在地上爬。
他艰难地迈动步子。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小意一手扶着东方,一手去推已被自己开了锁的牢门——
“咦?”还未曾发力,怎么门就自己朝外打开了?
高窗外浓云刹那遮月。
黑沉沉的空洞持续了一个僵硬的片刻。
乌云散去。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