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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张立宪说不动伤员不动没有知觉的人,然后他们想出来的方式比暴打更恶毒。
那么年轻,那么无知,如此幼稚。
而我却发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去憎恨他,我原谅他所有犯下的错,他被人蒙蔽了双眼,需要有人告诉他事情本来的样子。
不辣得意洋洋的向描述当时的一切,包括小醉怎么扣了张立宪一头菜篮子,揪着他的头发按到地上狂扁,同时在关键部位补上一脚。我狂笑,我问迷龙你们俩谁厉害?迷龙皱着脸不耐烦的说那瘪犊子玩意儿能跟我比吗?欠整死的王八蛋。
他骂得凶狠,我于是知道当时他吃了很大的亏。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一个会被小醉海扁的张立宪非常有趣,我试着想象那种场面,并与沙盘前面那个冷冽的兵器放在一起。这样的反差令我着迷,同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并非真的不知道生命的可贵。
我心烦意乱并且蠢蠢欲动,有太多的选择放在我面前,我很惊慌,我想忘记我知道的一切。我从烦啦他爹那里顺走一本书,黄书……烦老爷说这书草蛇灰线怎样怎样,我却偏偏只看到快活二字。其实我就是身上痒了,想看个快活。可惜这些日子我霉运高照,连个春本儿都不让我看安生了,孟烦了他们抱着手雷出去了,我叹气,万般遗憾的放下我的小黄书儿。
那三只瘪犊子在半道上花了不少时间海扁何书光,我扶着好老头绕过他们。
唉,这让我说点什么好?这三个货败仗打了那么多,却永远分不清什么是重点,有那个功夫扁人,小醉在人家那儿该遭什么罪都遭完了。虽然我觉得以花钱去嫖一个土娼作为报复的手段,这主意忒神奇了点儿。
可是走到门口我却发现那场面比我想象的更喜庆,张立宪半跪着扒在桌边看小醉吃饭,嘴里说着他的家乡。他的四川话听起来有点怪,口音不准好像是重庆调又串了成都的音,可声气却是四川的,像是离家太久已经不太找得回乡音的感觉。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阳光很好,他穿着白衬衫,美式的军裤,背板挺得很直,干净得一尘不染。我和老头说算了,咱一边猫着去吧,看样子这瓜娃子是不会把这小姑娘怎么样了。老头慢悠悠的笑着说:饿早就说了么,这娃娃心肠好,不会干啥滴。
我们等了一会,那三个货晃晃悠悠偷鸡摸狗的过来了,烦啦关了大门,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张立宪在里面大吼了一声:“抄家伙。”
没得救了,我叹气,这帮王八盖子永远都能把有理整成没理,把小事闹成大事,而且在别人的地头上。
门开了,烦啦他们人手一个雷,张立宪抬着他的枪。我对着老头挤了个鬼脸,过去把他们扁一顿,给张立宪一个台阶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错觉,他当时放下枪,看向我的眼神很古怪,好像很委屈很伤感愤怒的样子,我想来想去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应该得到这种眼神。
何书光配合得很好,老子刚搭好的台阶让他拆了个干净,张立宪追到门口拿枪逼住我,他看起来不想罢休,于是我也怒了。我耍了点小花招缴了他的械,我本来还担心干不过他,可是没成想他这么怕虞啸卿,一吓一个准。
我用枪瞄住他,把我一直以来想骂的吼他。
这个世界是有对错的,这世界有他本来应该的样子,天上地下的标准不是一个虞啸卿!
老麦说得对,从来没有一个耳朵会被嘴巴说服。他握住枪管眼睛瞪得很圆,好像要跟我不死不休。我发现我们都很镇定,当他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我不会害怕,当我用枪指着他的时候,他也一点不担心。
我们在对峙,我在思考怎么下台,虞啸卿冒出来把他一腿踹进我怀里。
虞啸卿脸色很坏,灰败暗淡,好像一夜之间失了精彩,神魂都在飘散,他看着我,眼神会咬人,我于是隐约的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张立宪泪流满面的看着他的师长,我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虞啸卿说: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干,要么娶个老婆看举国沦丧!
我看着这两个标枪似的男人头碰头,张立宪漂亮的圆眼睛里流出透明的泪水,濡湿了整张脸,我总觉得虞啸卿说得话有些不对头,可是脑子里太乱了,我抓不住。
虞大少在向我示好,他在我面前把他的心肝宝贝们一顿惩戒,每人各领十记军棍,张立宪是二十。最后他终于跪了下来,他求我,他跪下来求我告诉他攻打南天门的方法,我无心思考他是何时想通的,我的心里太乱了,我只是想逃开。
上一次,我以为自己会是个英雄,结果在南天门欠下了一千座坟。
这一次会欠下多少?我不知道。
可能最后我们还是会去反攻,仍然会有很多人死,可那就不再是我的罪孽。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去,张立宪笔直的站在门边,我疑惑他为什么如此镇定的看着他的神向我跪拜,当虞啸卿跪下去的那一刻,我本以为他是会冲过来的,然而他没有。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委屈、愤怒而又感伤。
黄昏时张立宪开车来我的团部,当时整个团里都很乱,我在教狗肉走道,烦啦在烦,兽医在捣他的草药……他的到来让所有人都静止,困惑不解的看着他。张立宪站在门边看着我说:龙团座,借一步说话。
我把我的靴子从狗肉那里抢过来,绑上跟他出去,一直扎到林子里没人的地方。张立宪四下看了看,抬手开始解衣扣,我吓一跳,四肢僵硬不得动唤。
王八盖子滴,邪了门了,难道你知道我吃哪套?
他面无表情的把上衣脱下,露出一身血痕。
二十记军棍!
我恍然大悟,把心放下后有点失落。
6.
通常军棍都是打在屁股和大腿上,那里肉厚,伤不着人。
张立宪大概是觉得那样露出来就太丢人,二十下军棍全在上半身,棍棍见血的打法,后背占满了,有几下在前胸,估计是掌刑的不敢叠上去打,怕震碎筋肉。我伸出一根手指去,按在伤口上辗了辗,伤得深,不止一层皮,下手的确够狠,他略微皱眉,没有太多的表情。
看来这小子很能忍疼,是真正吃过苦的主。
虞师军纪严明,但还不至于因为一次未遂的械斗把师长的亲信打成这样。我搓一搓指尖上的血,问他是不是师座叫他过来的。张立宪说师座让他过来道歉。
我凑近去看着他嘻笑:“师座让你一个人过来道歉?”
张立宪眉梢一挑,森森然又抹上那层兵伐气,他说:“是老子起得头,老子一个人来……”
“得了吧,那几个也打成你这样了?”我一针见血的戳穿他,他眸光跳了跳,大概是没得反驳,索性闭上嘴一声不吭。
夕阳日暮,他□□着上半身站在光线迷离的山野中,有一种奇异的诱惑力,混合着野兽的原始吸引与军队极度禁制的色彩,这让我热血奔涌,心潮澎湃。我拍拍脑袋转过头去不看他,我问他:“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你觉得我有办法。”
“后来。”他回答得很含糊。
“所以,你们去欺负人小姑娘,那是为了把我吊出来,还是……”我不小心,烦乱中没有算清距离,抬手想指他就直接戳进他伤口里,他却以为我是故意的,硬撑着不动,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白。
他说:“都有。”
这是一个不肯说谎的人。
我知道同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眼睛里会有不同的感受,我不知道换个人看到这景象会怎么样,我只知道这对我……太诱惑。我血液里所有暴虐的疯狂的贪婪的因子都让他挑逗了出来。我手下用了劲,他终于变了脸色。
“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就道歉?”
“我,不应该,欺侮同袍。”他皱起眉头小心的抽气,缓解疼痛。
我喜欢他这个表情,或者我喜欢他有表情,悲也好,喜也好,痛也好,苦也好,我只是不喜欢看他冷冰冰刀锋似的样子。我收了手,一瞬间换了满脸的笑,他猝不及防,一脸无奈的错愕。
“真知道?”我凑得他很近,说话的热气都喷到他脸上:“对,知道是早就知道的,可那又怎么样呢?觉得我没用了,就往大街上一扔,觉得我有用了,就跪下来求我?”
张立宪是高傲的,眼高于顶,高傲的人理亏时只会有两种反应,一是无比的羞愧,二是无比的愤怒。张立宪曾经对我愤怒过,而现在他很羞愧,然而那羞愧中仍然有愤怒,他显然认为我得理不饶人。
“你觉得虞啸卿是天,他跪下来求我,我就得还给他一条命,是吗?”
他说:“不是。”
“为什么你们就不放过我?”
他说:“因为你是军人。”
“为什么要打南天门?”
他说:“因为一定要打。”
“我们会死在上面的。”
他说:“那就死。”
我拍了拍他的脸,我不问了。莫名其妙的,对着他说话我会忘记自己是谁,我会毫不控制的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是个看人下菜的主,烦啦喜欢绕,我就跟着他绕;虞大少爱撑着正人君子岳爷原大夫,我就配合他做小人;而张立宪,他直来直去,我不小心,会跟着把心亮给他看。
我沉默了一会,难得严肃,我累了,装腔作势也是一种消耗,我坐在地上看太阳一点点被大地吞噬。
我说:“你会很不值,你觉得我们是灰一吹就没了,其实你也不会比我们好,死了也是一堆灰,你喜欢做筹码吗?别人的棋子,拿自己的命,换一个数字,啊……你喜欢这样?”
他说:“他不是。”
我反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是说虞啸卿,我笑笑,说:“你还真拿他当神看了。”
张立宪很愤怒的再说了一遍:“他,不,是!”
“好吧,他不是。”我让他的眼神吓住了,我其实也是个挺容易就会被人吓住的主,只要你真的够坚定。
可是……
“我劝你别犯傻,就算他不是,你家师座还有上峰,上峰还有上峰的上峰,师座上面有军座,军座上面还有委座……你看我像堆灰,他们看你也是一堆灰……”
“龟儿子,”他终于忍不住暴怒,冲过来把我压到地上,横肘压着我的脖子用四川话大骂:“老子敬你是个人物,还有三分血性,没得想到龟儿子给脸不要脸,老子打仗是为了杀日本人,上面烂透喽,你当老子不晓得嗦,上面烂透了老子就要跟到一路混?老子从北退到南,这里是最后一道水了。”
他居高临下的压着我,瞳孔因为激动与愤怒而变得光润莹亮。我忽然发现其实他跟我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是假得很真的人,我们都是真得很假的人,只是他找到了他信得过的人,所以他比我更单纯更执着,更加不顾一切。
我真心希望他没有信错人。
我没有挣扎,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怕了。
他撑了一会儿,放开我,大约下不了手掐死一个懦夫。
然而,他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不怕死,我是怕有人因为我死,然而死得不值。值得,或者不值得,曾经我以为我很明白,可是现在我算不清。
他放开我坐在一边,大口的喘着气,□□的胸膛急剧的起伏着。我慢慢爬到他身边去,尖着嗓子笑:“你听过鬼哭吗?”他猛然转头瞪着我,目光幽亮,侧脸模糊在暗红色的光线里,真他娘的好看。
我看着他的眼睛:“听过吗?梦里……断头鬼在说,我的眼睛呢,我看不见,断腿的鬼在四处蹦达……”
“老子听过。”他慢慢弯起嘴角,笑得很残忍:“老子听到有鬼在骂我,龟儿子,死人都回不了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