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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省对嫂子说,一清旧疾犯了。
再一回头,对吴一清说,等等,我去去就来。
再待吴三省回来,吴一清坐在堂上,正愁眉苦脸地喝着药。
看到吴三省的酒,李夫人嗔怪道,知道他身体不好,怎买了酒来?
吴一清却说,好,好。
把夫人儿子支走,只布了几个磕牙小菜,引着他到亭中,掌起灯来,打开酒壶。
好酒。
吴三省看着他愈发瘦削的脸,问,多久没喝了?
吴一清叹道,邪儿长了几年,便不喝了几年。
便将琼液直倒入樽,只是一半,便有只手抓住了他的指尖。
他回头,檐角氲开了晚上的雾气,墙外是长街,传来咿咿呀呀地打板清唱。吴三省捡了件外褂给他批上。
一清,多喝无益。
吴一清撑开他手,将酒灌进杯里,杯里映着浅淡光晕。
——三省,今朝有酒。
醉了今朝吧。
醉了今朝。
到了最后,晨光微熹,吴三省走的那刻,吴一清的确醉了。
酒味熏得他开始咳嗽,咳得用手捂住了嘴。
吴一清转过头去,把手心朱色捏实,袖子松懈地掩住,在赤红柱子上狠狠一抹。
像是想到了什么。
然后他跌出亭子。
他拉住吴三省的袖子。
他清瘦身子向前微倾。
有风漏过院子。
他在他耳边轻笑,
早晚复相逢,与君醉春秋。
——……一清。
吴三省闭上眼睛,扣住那人微凉指头,他却向后挣去,退了几步。
定定地看着吴三省。
铜铃叩长径,乌雀嚣檐角。
正是江南好景。
※
战场风孤,一道晚上便有鬼鸣狐泣让人分外思念眠乡花魁。便在这样郁卒的日子里,吴三省收到了一信。
信是杭州捎来的,寥寥几页,草书飞扬得自如潇洒。吴一清说,圣上终于有了皇子,长得跟肉球似的,滚圆。吴一清又说,三弟,邪儿他十岁了。老唠叨着要去参军,为父很是担心……最后匆匆提到一句,他那脾肺,约莫是好不了了。
吴一清最后补充了句,若是邪儿执意要去,多照顾他。
后面还有些字,被涂涂改改去掉了。
吴三省笑了,你家儿子,怎不自家照顾?
过了半晌,忽然想起黑木崖那便似乎看到过一块雨英矿石,嵌在崖顶右边。他当时没上心,今天想起,它是能镇寒气的。这么大一块,是万年形成,千金难求。他第二天立马带人去了崖边去采,半天挖下一小块,放在锦囊里。又随意找了张纸。翻遍全身后才发现哪来的空闲宣纸,总不能拿折子上吧。
再往内袖一探,忽然摸到了一个物事。抽出来一看,是个纸片。微微展开,露出内缝中一个“郎”字。
他立马将纸片摊平,再折回袖内。
再问帐外士兵:你们送家书,用的什么纸?
潘子对他道:谁有这么多家书,用干草。
他便真用干草铺平,回了一信,也洋洋洒洒写了一堆。
最后也像那人一般在结尾处随意问了句:一清,近来无恙乎?
过后,他等了一月,等了半年。
终无来信。
再后来,他调入关内,有人顶了他军职。
再过两年,圣上想他了。收到军令,回杭州。
路过兰州时遇到了个摊子,明明已经盛夏了,却在卖着青团。店家小妹插了根茶花,嗓音清脆。吴三省透过烟雾看过去,只看见清玉般的几团嫩瓷。
吴三省记得吴一清喜欢吃青糍团。他从小就喜欢吃糯糯的东西,寒食的时候总嫌没吃够,看见摊上的米团总要细细看个几眼。
说要买了,却摆摆手说不要。
明明要走,又眼睛盯着摊子不放。
小妹用荷叶小心地把青糍团包了里外三层。吴三省接过青团,扎了几紧,放在鼻尖上嗅了一嗅。
清香素淡,那人眼角上挑,嘴边噙笑:早晚复相逢,与君醉春秋。
急了,近了。
※
他到了吴府。
堂旁的苔草又深了一层,左边是他和吴一清下棋用的石桌,右边是他和吴一清喝酒用的朱亭。柱上有抹新红,显得突兀。他穿过长径来到吴一清的屋子。门扉半开,他将青团放于袖中,将门洞开。
无人。
在那衔珠炉旁放着透黄平整的干草信。
上面是雨英,红如血,艳如魅。
吴三省脚下一个踉跄,退出门外。
一清?
他说他旧疾加重。
一清?
他说他那邪儿若要参军,便随了他意。
香炉上沉积的灰在漏尽的阳光下轻腾,乱了声息。
青芜苔院,宝甃杨花,物色旧日。吴三省转身,瞥到了一袭白衣。
玉兰杨树帘影红。那人靠着树,眉眼依稀清瘦。
吴三省倚着门栏,扶着头笑道,一清,以后莫要吓我。
眼前白衣人却低下头去,三叔。
我是吴邪。
——可要见家父?
吴三省摸上那快清玉石碑,底下寒气透过石碑面传到四肢五骸。
这石块,竟比那人的身子更要冰冷。
吴邪说,四年前,家父脾疾突发,吐了大口大口的血……没治住他。
四年前,恰好是他得信后的七天。
这日子凑得太好。
太绝,太妙。
吴三省道,……血?
吴邪道,三叔你竟不知?在你去后,家父便一直吐血,家母都怪那日喝了这么多勺酒。这亭上的血迹,不是当时留下的?
那日他跌出亭子,抓住他衣角。
他只听到他带着鼻息的轻笑。
怎是如此,怎是如此。
他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打开酒壶,饮了一口,洒了一杯。
那人在耳边轻轻地道:
早晚复相逢,与君醉春秋。
早晚复相逢。
早晚复相逢。
吴三省猛然大笑起来,笑得呛不出声来,扶住石碑,捂住嘴边要溢出的血丝。
——……吴一清,你欺了我。
你要我等你四年。
然后让我守诺一生。
好生厉害。
好生残忍。
他站起身来,问身后的少年:吴邪,可想随三叔参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