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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是如顾惜朝这般能言善辩的人,听了戚少商的话一时之间亦无言以对。
瞬间尴尬过后,顾惜朝慢下飞掠的脚步,与戚少商面对面地伫立在屋顶之上。清朗如昔的嗓音缓缓道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当家,知音之情我从不敢忘亦从不能忘。”说着话的顾惜朝,深似寒潭之水般的墨黑眼瞳一直凝视着戚少商,在月色下,眸光亮得惊人。
这是戚少商在不管不顾江湖闲言,执意救下顾惜朝之后,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顾惜朝对“知音”两字的看法。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漫天黄沙、朗朗晴空之下真心对他说的那一句话顾惜朝是毫不在意而不屑的,甚至只是他为了顺利启动杀无赦计划,为了达到最后夺剑杀人的目的而随意敷衍自己的一句戏言。
没有想到,在黄龙并不明媚的月色之下,能听到顾惜朝这么清晰地说出:知音之情他从没有忘记过。瞬间,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拥堵在心口,不知从何说起。
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信任和时间无关,有些人,只是一眼,便知可生死相托。
他和顾惜朝错过一次,然而如果可以重新开始,如果再一次需要生死相系,顾惜朝依然还是那个可以令他放弃一切,真心以待的人,更甚似知音。
戚少商猛然惊觉到,自己本应该对顾惜朝的刻骨仇恨在很早以前就已然被另一种模糊的情感所渐渐替代,直到今日,听到从顾惜朝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才明朗地令人不禁要怅然唏嘘。
原来,不是仅有他一个人在无数个月夜里独自黯然神伤,明知不可能,仍旧在期待着某些心情终有能够述说给对方听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戚少商的心情突然之间变得很好,此时的他,反而沉静下了纷乱的心绪。
他和顾惜朝有的,是以后的时间,而在这个夜晚,他们还有一场前途莫测的硬仗要打,实在是不适合风花雪月。
显然,顾惜朝也是这般认为。只见他指了指耸立在他们面前的城中地势最高处,一片黑色屋脊的阴影,说道:“大当家,我们到了,那就是将军府。”
偌大的将军府在黯淡的月光之下静谧地座落于城内。
参差层叠、巍峨高耸的暗色屋脊,仿似一排排吃 人的猛兽,随时大张着口想要吞噬过往来人。府邸的五进院落,拐角转折处都有持着兵刃守卫的辽军,只是在戚少商与顾惜朝的眼中,这些喽啰尚不足为惧。
两人飞掠的身影疾如风,轻盈似絮,起起落落之间已经顺利地潜入府中北苑。
北苑之内漆黑一片,显然夜深露重,人们早已安然入睡。冰凉秋夜里唯有一丝芬芳四溢的香气,随风飘过戚少商与顾惜朝的鼻端。
缓住脚步,矮身藏匿于屋脊的阴影之中,顾惜朝往前伸手一指,悄声对着戚少商说道:“大当家,你看。”
一直跟着顾惜朝七拐八绕地在将军府如入无人之地,戚少商正在纳闷怎么还未到,此时,不禁顺着顾惜朝所指的方向眺望。果然,一座有别于府内其它屋宇的小楼静静立于繁花药草遍布的庭院中央。一眼望去,其门楣之上悬挂着的东西尤为醒目,令戚少商看着颇有些眼熟。
“这就是那个巫女住的地方?”戚少商轻声地问道。
顾惜朝摇了摇头,解释道:“不一定。但是我上次经过时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这间屋子有些特别。回铁离后再细心验对,发现它门楣之上所挂的物件和撒兰穹庐顶装饰的缀带是同一个意思。”
戚少商听到这里,猛然想起自己为什么看着这些在夜风之中飘来荡去的物件十分之眼熟了,原来他真的有见过。就在自己第一次走进铁离城去见撒兰纳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那座纯白穹庐的顶毡外罩之上,四边都绘有天青色的吉祥纹饰,和这座小楼门前挂着的一般模样。
顾惜朝见戚少商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不自禁地将嘴角牵起,继续说道:“那是萨满教的图腾,象征着青天大地。北地萨满敬畏自然天物,而巫者即是这些天物的灵媒,所以一般的族人是不能随意配挂绘有这种纹饰的装饰物件的。”
“所以,这里就极有可能是月里朵住着的地方,至少和她有关?”顾惜朝转过头,看了一眼接住话往下说的戚少商,笑着点头。
戚少商笑道:“你一直说解药在她的身上,是否真有拿到的把握?”
顾惜朝嘴角的笑意蓦然加深,反问道:“大当家可是不信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戚少商几乎是在听到顾惜朝的问话出口,即飞快地回答了此问。
尽管顾惜朝是在笑着说话,语气也不反常。不过这般的神情、这样的言语让戚少商看在眼里、听在耳内,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暗叹这个人的敏锐与执拗。
举手抓了抓头发,戚少商也不容顾惜朝再次发问,顾自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不如由我去?!”
顾惜朝听闻,收起笑意,稍稍斜望着看了看戚少商,道:“今日要成事,自然少不了大当家的帮衬,亦少不了你大当家的威风!”话音未落,他突然凑近戚少商的耳旁飞快地讲了一句话,随即长身而起,挥袖翩然从屋脊跃下。
看在戚少商的眼里,此时的顾惜朝就像是一只在夜月下看准了猎物的鹰,以极其洒然而胸有成竹的姿态掠向地面。
“绊住他们,我去取药。”顾惜朝说的话仍在耳根处回响,随着话语声袭来的温热气息尚来不及消散,戚少商已经眼见着他静寂无声地足点花叶之间,只一个起落就闪身进入了小楼之内,却在下一瞬间,蓦然瞧见从北苑的四面八方涌现出来许多的兵卒,黑压压围成一片。原来,他所说的“他们”就是这些群起而拥至的辽兵。
戚少商认命地轻叹一声,看来今日要想悄悄取药是断无可能了。只怕是顾惜朝早已看出这个地方埋得伏兵众多,为了取药方便不惜声东击西,才会趁刚才给自己一言忠告。
既然事已至此,戚少商亦不再犹豫。逆水寒发出清越的龙吟铮然出鞘,而剑的主人将之紧握于掌中,飞身掠下,扑向了敌群。
顾惜朝掩上门,楼外的打斗声瞬间小了许多。
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呼声起,自己身后却无一追兵,顾惜朝知道戚少商已然成功地吸引住了所有伏兵的注意。只是,哪怕戚少商的勇猛可以以一敌百,自己若不行动快速,拖延的时间一旦过久,情势终究还是对他们不利。
于是,顾惜朝沉下心思开始好好打量起这间陌生的楼宇。
楼内无人,看内间的摆设也不像是有人日常起居的地方,倒像是一间药庐。然而顾惜朝并没有感叹自己的好运气,仍是用鹰目一寸一寸地搜完了楼内的每一处地方,然后才断定那些摆满了四壁的架子暗隐着机关。
不过,他还是在黑暗之中禁不住地弯起了嘴角。
想不到,在这辽国大将府内,竟然布置有中原的奇门遁甲,简直像是在他面前板门弄斧。满意地一笑,顾惜朝知道自己算是找对了地方。他更加知道,雪炼花只在霍格雪峰之顶才能摘取得到,此花炎日发芽,寒月盛放,三年始成花一次,因而得之不易,由它提炼而成的药物想必亦是非比寻常,应该不会随意放置在这些显眼的木架之上。只要自己能够破得了这里的机关,取药之事在这座小楼之内就可完成,不必再费时费心去别处寻觅,这对十日期限已经过半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好事一件。
想到这里,顾惜朝毫不掩饰其斜飞的长眉正在张扬地挑起,而是带着傲气倾天的笑容一步步谨慎地走入阵中。
苑内的花叶在剑气激起的漩涡之中盘旋乱舞。戚少商手里的逆水寒,穿透繁密的花雨,在月光之下泛起一道道冷炫的银芒不断刺痛来袭辽兵的眼目。
敌人只要每一次被剑光逼着闭上他们的双眼,地上就会多出几具冒血的残躯。鲜血的腥腻融入清芬的花息药香之中,混合成为一种奇特的气味迷漫于半空。
倏然,脑中像是被金戈击中般的刺痛一闪而过,戚少商在打斗之中不禁一个激灵。
这些辽兵只是胜在人数众多,几乎没有可能会伤着自己,那么,这脑中的激痛又是为何?
丰富的江湖阅历与征场抗敌的经历,让戚少商往往能够在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之前的瞬间心生预警。既然自己暂时无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猛然回头,戚少商已经飞身向顾惜朝所在的那座小楼扑去。
未近,轰然几声炸响,一片火红从门窗各处透了出来。
戚少商脸上的神情蓦然改变,想都没想,趁着去势用肩臂撞开窗袂,破空而入。霎那间,灼热燃烧着的空气团团围困住他的周身上下。稳住急掠往前冲的步子,戚少商挥开弥漫的尘烟火星,勉力睁开眼,瞥见屋角有一抹青影正在闪身进入嵌在墙中的暗门之内。
而那扇不低不高的石门,已经在快速地闭合,只留下一道仅容单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如果知道屋内会是这般的危机四伏,戚少商一定不会让顾惜朝独自涉险。
此时,看着顾惜朝连头都不回,就义无反顾地进入暗门里,戚少商不由得一阵心悸。
每一次,只要是他们离开彼此,再相见就一定会后悔。
茫茫天涯路,刹那恍如隔世。
戚少商到今日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很讨厌这种后悔的感觉的,所以这一次,他用尽平生所学,施展自己深厚的功力,如飞驰的利箭般,在石门关闭的刹那随着顾惜朝尚未消失的身影一起进入了暗门之中。
胸口轻撞到一个熟悉的人身上,鼻尖下颚被几缕发丝掠过,微微发痒。
戚少商准确地握住顾惜朝的手,将人压在侧旁的石壁上,才看清楚眼面前的这个人一头清逸不羁的黑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然整个地披落于肩,而那顶皮毛帽子早已不知去向。
密闭的石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哗,寂静无声的内室里,唯有听到凑得很近的两个人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你来我往。
戚少商可以清楚地闻到顾惜朝身上仍残留着的淡淡火石味道。他就算是不精通阵法阵势,也可以从这些味道里和顾惜朝衣领处被熏黑的几道痕迹了解到刚才的火石阵有多么凶险。
“大当家,你怎么…”
顾惜朝的话还未问完,戚少商已经不管不顾地接口说道:“你应该知道这楼里更危险,为什么事先不说?”
戚少商语气之中的焦急是顾惜朝所陌生的,同时,因为整个身体被他用劲道牢牢地桎梏在了入口靠石壁的地方,顾惜朝不禁狐疑起戚少商到底在干什么。
不过,他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戚少商的问题:“我以为你知道我比你更适合破阵。”
顾惜朝挣开戚少商的手,一边脱去被火星燃着了几处破洞的玄色皮袍,一边用淡淡的语调说出适才的冒险经历,仿佛像在笑谈别人的生死。
戚少商听后怒极。
他的命,他百般珍惜,他却总是轻慢对待。
握着逆水寒的手指不断收紧,每一处关节都硬生生地被戚少商用死命忍住的狠劲崩拉出了泛白的颜色。然而还是这份贸然升起的愤怒,却与顾惜朝曾经奉命千里追杀他时不同,在不可抑止爆发出来的情绪里似乎还暗暗隐藏着一丝心疼和后怕。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戚少商已经抢上一步,狠狠地擒住顾惜朝的唇吻了下去。
他真想好好地揍他一顿,却终究下不去手。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二人的唇与唇亦仅仅只是碰触在了一起。
略觉清凉的触感让戚少商被怒火灼烧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而接下去忘我的辗转厮磨,亦渐渐平复了他起伏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