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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括后背冒出一股冷汗,哥舒翰阴毒如斯,自己竟然丝毫没有防范。若是张子谦刚才真起了杀意,自己定无生还的可能。
“你是达夫的侄子!”
张子谦兀自强调着,眼神中闪过一道精芒:“以后不要这么容易的相信别人,记住,人这辈子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这个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你到了疏勒再打开看!”
张子谦像嘱咐自家孩子似的把锦囊递给了少年,嘴角微微扯动。
“不过一件正四品的官袍耳,人世间所求之物何者?呵,不过一件正四品官服耳,老夫不在乎,老夫不在乎……”
红烛摇曳着将火光投射到张子谦的佩刀上,银白色的刀鞘立时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金色。
第十六章 早春(五)
抬首望去,漫天尽是流云。
空气中没有风,因而大伙儿所感受到的是令人汗毛皱缩的干冷。据倪欣说,这种寒冷,最是折磨人,便是草原中最坚毅的勇士都会躲在厚厚的毡衣下,瑟缩成一团。
从河西到疏勒镇无外乎有两条路。
一者,在沙洲启程,西出阳关,穿蒲昌海,一路前行抵达疏勒。二者,从瓜州出发,北出玉门关,沿着伊吾道疾奔抵达安西。(注1)李括选择了后者。
倒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抵达了玉门关,别无选择。实际上,若是他愿意,完全可以绕过雪山山脚,涉冥水、甘泉水来到阳关城。
少年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张子谦那夜的建议。
在张子谦看来,走南线的危险比北线大的多。那里到处都是吃人的沙窝子,稍有不慎便被吞的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
若是在茫茫蒲昌海中“消失”几千军队,岂不是很正常的一桩事?
当然,伊吾道也并不好走。被商队压出楞子形状的土路两道尽是碎石子,在距离土路不远的地方还有不尽其数的土围子。
但那儿毕竟没有流沙!在平道上,大伙儿即便遇到了‘沙盗’,也可以用刀剑保护自己。
“七哥,七哥……你快些走,行军时不要走官道,不要过城关,最好,最好可以绕道荒漠!”
“……”
“你知道那张信笺里写的是什么吗,是大帅勒令我斩杀你的手书。若是老夫下了狠心,怕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以后不要这么容易的相信别人,记住,人这辈子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这个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你到了疏勒再打开看!”
李括紧紧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那夜他和张子谦聊了很多东西,亦明白了很多。原先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经过张老一番点拨竟然豁然开朗。原来,朝廷中的那些事,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便破!
李林甫也好,杨钊也罢,不过是大唐政坛上匆匆的过客,真正决定天下人命运的不外乎权利二字。失去了权利,他们什么都不是。
良禽择木而栖,朝中的大树移了位,这些禽鸟自然而然的便会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树木。对于这些朝廷的上位者来说,实际的利益远比什么道义仁德来的重要。
少年领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奔赴安西疏勒,便有许多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选择了离开。孙埕、王二宝、陈辰……或许因为家族,或许因为自己。
至于林峰那批困居吐蕃十几载的老兵,更多的原因是乡情。他们的根在陇右,实在不愿意千里跋涉,来到安西讨生活。
少年充分尊重了他们情感,完全由他们自己做主。离开或者留下,他们都是自己的兄弟。这条路并不好走,在没有十足把握的前提下,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走这条古道的商队不是很多吗?怎么我们连着行了数日,一头骆驼都看不到?”
张延基缩了缩脖子,疑惑的问道。
“商队虽多,也不可能十步一只,百步一队!”
凑到近前鄙夷的瞥了一眼张延基,倪欣摇了摇头道:“况且商队多是选择夏秋交接时从长安出发,这样入冬前恰好可以抵达安西。贩卖掉商品后他们就待在安西,躲过一个寒冬后,来年开春再返回长安!”
这几日,倪欣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只要提问不太过分,她都会耐心的回答,当然,张延基提出的问题除外!
“原来是这样。”
张延基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大饼脸你还懂得挺多的,看来括儿哥请你来做向导没有错!”
“喂,大饼脸你是不是喜欢括儿哥,我看的出来,你对他有意思。其实,括儿哥待人挺好的,虽然他已经娶了阿甜姐,但还是可以再娶平妻的嘛。你若是真喜欢他,索性早些嫁给他,也省的害相思病!”
旅途上甚是寂寞,张小郎君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解闷,怎能轻易放过?至于倪欣大小姐是不是开心,是不是情愿,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了。
“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把你的两个眼珠挖下来!”
倪欣狠狠甩了一记马鞭,扬长而去。
“哎,括儿哥,你说说她,我不过开个玩笑,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张延基耸了耸肩,对倪欣的行为不能理解。
“你啊,以后还是管住自己的嘴巴。不然,她要是真跟你拼了命,我也救不了你!”
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张延基尽会给自己添乱。
即便倪欣真的对自己有意,经由他这么一说,也断然不会再表露出丝毫爱慕之意了。
“我,我这也不是闷得发慌嘛!”
张小郎君努着嘴,高声抱怨了起来:“你看这茫茫戈壁上,尽是清一色的土围子,哪里有半分生机。我若不找个话题来逗乐,还不被憋闷死?”
思忖了片刻,张延基突然生出一计:“括儿哥,不如我们来一起唱歌吧,这样总可以驱散寂寞吧!”
“这……”
“哎,就这样了,我起头!”
“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过临洮。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兵缺宝刀。”
这支疏勒军中的大部分人都出自长安,虽然不见得能作诗作赋,但吟诵上一两首总还是不在话下的。张小郎君一起头,他们便纷纷接了起来。
“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他们是好习武、擅骑射的唐人,他们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爷们!纵观四海,有那个蛮族政权能和大唐比肩?
“我也来起一首!”
鲜于瑜成只觉一股气流从胸肺而升,直冲到头顶,顿时豪气干云。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近三千多人齐声唱诵着,这歌声穿过了戈壁,飘过了伊吾,落到了大伙儿魂牵梦绕的疏勒。
注1:伊吾道:泛指从瓜州到伊吾的道路。伊吾即今新疆哈密市。
第十七章 早春(六)
日头渐渐西落,空气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热气也被吸了干,空余令人筋骨瑟缩的干冷。
在这赤茫茫的戈壁滩中,昼夜间的温度竟能差上这许多。清晨的刺冷,正午的炙热已将大伙儿折磨的痛不欲生,想不到到了晚上更是钻入骨子里的彻寒。这种寒冷有别于有别于清晨的刺冷,不贴皮肤,不起风疙瘩,却偏偏往人的骨窝子里钻。
尽管疏勒军的将士们都穿了厚厚的棉衣,外面又罩了不同形制的甲胄,却丝毫蕴留不住暖意。将士们只得三人一堆,五人一伍,挤在一起相互用身体取暖。
这次奔赴安西,疏勒军并没有携带大量的辎重。高仙芝只管陛下要人,可没说要搭上军械。北疆正在对契丹人用兵,剑南、陇右又得抽调出兵力防范虎视眈眈的吐蕃人,漠北虽然因为王忠嗣对突厥人犁庭扫穴暂时得了太平,但有道是防患于未然,你怎么知道看起来和和善善的回鹘人、铁勒人不会反过来咬你一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别看他们现在对我大唐表现的恭顺有加,那是我们国力昌盛!若是中原稍有战乱,他们保准会扑上来扯下一块肥肉。
大唐疆域广袤,边镇众多,军械本就不够用。安西不是盛产生铁吗,陛下即颁了恩旨,允准高仙芝自行铸造兵刃,但铸造的数额却需要定期向朝廷报告。
有监军边令成在军中,谅他高仙芝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对于这支新筹措整形的疏勒军,皇帝陛下则是疼爱有加,勒令兵部配备体质最为优良的河西战马予疏勒军,故而全军上下皆是清一色的骑兵。
此时此刻,疏勒兵马使李括勒令军队驻扎在一连串耸起的土围子后,战马被拴在一起,恰好围成一个弓型,只在北侧开口的位置留出了十几步的空当,摆上了戈壁滩上随处可寻的灌木枝。
简易的营盘虽然乍一看有些丑陋,却很是实用。躲在土围子后,恰好避风,将战马拴在一起,又可以形成一堵软墙,遮住不远处灌木丛中那数十双绿油油的的眼睛。这可省去了许多大麻烦,不然大伙看着这些绿色的眼睛,怎么可能睡得着?
在戈壁滩中,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恶狼。戈壁滩中水资源匮乏,猎物更是稀缺,故而发现猎物后,这些恶狼就会紧紧尾随,静待时机。这些狼群大的有上百只,小的也有几十只,专挑大的猎物下手。为了生存,它们一旦选定了猎物,就不会轻易松口,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对付狼群最好的办法就是火光,对此,兵马使大人可是有着丰富的经验。当年在终南山山坳中对付这些畜生时,他就是用的火光和浓烟。现在地段虽然换成了戈壁滩,但畜生还是一样的畜生,难不成玉门关外的野狼要比关中的野狼凶狠许多?
为了安全起见,李括还命人在营盘外侧撒了好几层铁蒺藜,这一招最是管用。别管是饥肠辘辘的狼群,还是无恶不作的沙盗,若是起了贼心不管不顾的冲过来,肯定会被扎的哭爹喊娘。
当然,必要的守卫绝不能少,将军大人下令,每五十人守夜一个时辰,依次轮转,直到大军行抵疏勒城。如此严密的防卫措施,别说是沙盗,即便是碰到正规的回鹘狼骑,疏勒军也不会乱了阵脚。
当然回鹘人远在漠北放着羊,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瓜州。他们刚刚接管了突厥人的万里牧场,已是忙的不可开交。即便今年草原的春风吹得再暖,肥美的牧草也不会从温昆水绵长到大泽。(注1)“这戈壁滩中的土围子,据说便是一抔抔坟冢!”
王小春瑟缩成一团,一字一顿的给大伙儿讲起故事解闷。寂静的长夜没个边际,到处都是狼嚎声,怎么睡得着?若不聊聊天解解闷,还不得憋闷死?
他当年从吐蕃牧主口中听到过戈壁滩中的一些事情,便随之记了下来。每年夏日,一些年轻气盛的吐蕃马贼会结伴去阳关一代打秋风,据牧主说,那一代比瓜州还是荒凉,除了戈壁、就是大漠,放眼望去,不见一点绿色。相比较而来,大伙儿走的这条路就要顺当许多了。
“当年东…突厥战败,一部分残部归顺我大唐,迁入关内。还有一部分企图负隅顽抗,捋我大唐天军的虎须……”
微顿了顿,王小春咽了一口吐沫:“可他们怎是我大唐的对手,李卫公只用了一万骑兵,就把近三万名突厥狼骑杀的落花流水。李卫公深谙除恶务尽的道理,一路追杀,把他们赶到了玉门关外。是时,血水都染红了大泽。因为寒冬将近,李卫公才没有继续追击,放了那些突厥杂种一线生机,逃到了西域的亲戚家。”
他这话说的有声有色,好似这些事情他都亲身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