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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汉过来,楚耀南抬头望他,头顶秃泻,满面红光,还长个酒糟鼻头,样子滑稽。 这种小蛇虫他本是不屑一顾的。
“呦,眼生得很,不曾见过你呀。”大汉搭讪说。
楚耀南不理他,转身就走。
“盘子生得还挺靓的,哪个班子的?”那人问。
一时间他并没明白,他诧异地望着那人,眸光里满是疑惑。
他出门,向浴池走去,身后那人就随在身后一把拉住他手腕问:“你那位主顾开多少钱给你?”
他的眸子极亮,如水一样,那人情不自禁去摸他的面颊,低声问:“哪个堂子里的?”
楚耀南心里一阵的恶心,却听那边大哥已经在喊他:“小弟,这边来。”
他应一声踩了积水强压一口气,如踩了只苍蝇般的恶心,强压自己不要生事。
只那人不甘地追在他身后咧个大金牙如苍蝇追随,“小兄弟,等等我。你怕什么?不打听我九头龙在这北平地头上,谁敢惹!”
冷不防不知趣的大手隔着他腰间的浴巾揉弄。
楚耀南心里的怒气顶起,竟然一只鼠虫都来戏弄他,一把推开他,想发作,又忽然笑了。
于是他停步对他报以嫣然一笑,桃花眼灿然生春,指指那池子。
“咱们,那边,水里去?”那人垂涎三尺地笑着。
在浴池边,那人吆喝着哄散众人,霎那间,楚耀南飞起一腿,一声惨叫,那人腾空飞起拍进浴池,啪的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惊呼声叫喊声,一群人惊得叫嚷着奔逃,如水里炸来炮弹。
“小弟!”卓铭韬不明状况一声惊叫,冲上来一把推他闪去一旁,看着没头苍蝇般四下乱跑的人,就要带他离去,仿佛保护个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原来大哥不曾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楚耀南暗笑,见那些人爬起吓得连滚带爬地抱衣服逃跑,整个浴池空荡荡。
只剩楚耀南莫名其妙地望着那些奔跑的人问水里的大哥:“哥,他们,他们怎么跑啦?”
清晰的滴水声叮咚叮咚响在耳边,空泛的声音,弥漫的白雾。大哥静静打量他,却不急恼。
掌柜的赶来莫名其妙地问:“出了什么状况?”
楚耀南耸耸肩笑答:“剩这澡堂子似只为我们兄弟开的一般。”
掌柜尴尬地陪笑说:“小店打烊。”
“我们少你银子啦?”楚耀南矫情地问,掌柜只得退下。
偌大个浴池里只剩兄弟二人,十分惬意。楚耀南含笑得意,再看大哥默然不语。
大哥为他搓背,抚摸他背后的伤痕问:“同人打架了?”
他摇摇头:“养父打的。心情不好就打人。”
背后的手迟疑,顺着腰际滑下,他慌得去按那浴巾,大哥却掀开他的秘密。伤已不是很痛,只是硬硬的檩子按上去还是难受。
“可见你有多调皮。”大哥叹气。仿佛他是个八岁的娃娃。却并未因他今日的事怪罪他。
他得意地回头一笑:“小弟只听大哥的话。”
洗过澡,大哥却不许他再穿来时的衣衫,只给他一身干净的棉袍,浆洗得带了淡淡肥皂气息的短衫内衣。他穿上,带了些新奇,总觉得滑稽。大哥上下打量他说:“长短合体,只是略肥大些,让你嫂子给你改改。”
回府的路上,他夹了自己换下的衣衫,觉得可笑,脚下的元口布鞋踩在地上有些硌脚。
忽然记得小时候他爱穿皮鞋,爹爹就逼他穿元口布鞋,那土得令他发笑的老头儿鞋,如今十余年后还是难逃束缚。
小侄儿春宝见他险些没有认出,嫂子一看他这身打扮掩口笑个不停。棉袍很重,却十分温暖。
堂屋里供着父亲的牌位,香炉里的香气味呛鼻。楚耀南接过大哥手中的香,拜了三拜,恭恭敬敬插入香炉中,撩衣跪下,稳稳地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头时,望着那空空的牌位,就想起奉天卓家老宅里看到那幅戎装将军的画像,心里顿生一种崇拜,凛然仰头,望着身前肃立进香的大哥,听他说:“爹,小弟耀南落叶归根了,来给爹磕头请安,望爹爹在天之灵保佑小弟,也保佑一家平安。”
卓铭韬背了遍家规,要楚耀南一句句随他念诵。待他背过一遍,楚耀南已经连篇成诵,然后说:“大哥放心,小弟一定严守家规,听从大哥教诲。”
随后耀南叩拜了母亲、大嫂,小侄儿春宝过来给他叩头,乖巧地喊着:“小叔叔。”
楚耀南笑了,眉目笑得如画一般甜美,搂过小家伙抱起来亲了又亲。
晚饭十分简单,裂开缝隙的黑漆凋落的八仙桌上放着黄白黑三色的饽饽,一碟苤蓝丝,一碟白菜心。楚耀南见大哥恭恭敬敬将一个白色的饽饽递给母亲,又将一个黄色的饽饽掰开一半给楚耀南。
“南儿,吃得惯吗?”老太太和蔼地问,将自己那个白面饽饽掰一块儿递去他碗中。
小侄儿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深深咽口唾沫说:“小叔叔不乖,白面饽饽是给奶奶吃的。”
楚耀南恍然大悟,白色的是白面馒头,黄色的该是苞米面窝头,那黑色的,不知是何物?
他笑了将白面饽饽放去小侄儿碗里说:“小叔不吃这个,你吃。”
孩子大大的眼睛眨眨,将馒头放回盘子里摇头。
楚耀南吃口那金黄色的苞米面,扎口难咽,忙喝一大口菜叶汤才勉强送下喉咙。
再看嫂子和大哥,碗里那黑黑的饽饽,想来比他碗里的还难吃。
他故作糊涂地笑了问:“大哥吃的这是什么?从没见过黑色的饽饽。”
将自己的一块放去大哥碗里,去掰来大哥的饽饽。
“你吃不惯的。”大哥按住他的手,“是黑豆面的。”
楚耀南愕然,他知道黑豆,就像他记得苞米一样。
曾经数年前,他去东北玩耍,胡少帅带他打猎,得意地对他炫耀,东北地大物博,满地的高粱苞米,苞米人都不屑吃的,是为骡子马大牲口吃的。
他还笑话,北方的牲口口粮都比南方牲口好,南方牲口能吃上黑豆就是改善伙食了。如今,他们靠苞米改善伙食。
老太太说:“兵荒马乱,四处粮价飞涨,哪里还买得起白米白面。什么时候天下太平就好了。”
楚耀南心里涩涩的感觉,那黑豆面饽饽却更难下咽了。
80、身怀绝技
东厢房的一间是卓铭韬的书房,里面堆放了杂物,只当中放置一张书桌,靠墙书架上码放些许书籍。
楚耀南清楚的看到大嫂当了他和兄长的面,将他带来的行李箱,浆洗好的随身衣裳,一应俱全锁入一柳条箱子。落了锁,还贴上封条,正式的样子,如个仪式。
他微挺起胸,穿在身上沉沉的棉袍似在提醒他,如今他改头换面,已不再是蓝帮那一呼百应的楚大少。
大哥平日要去教书挣钱,早出晚归。
让他在家里闲住几天,白天他就坐在小板凳上,在门口台阶上仰望枝头的麻雀搭窝嬉闹。
小侄儿春宝儿在练字,缠在他身边,他把着孩子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着。
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看来可爱。
他随手拿起一张对了日头看,夸赞道:“这篇字写得不错。”
“爹爹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写不好要挨手板的。”春宝儿认真道,大眼睛眨眨的,满是灵慧。楚耀南想,他幼时也该如此可爱吧?
晚上,大哥回家,笑容中带着疲惫,据说是小学堂班里有个官宦子弟,仗势欺人打伤了人,双方家长都不依不饶。他据实的说,校长却责怪他偏袒了那穷人家的孩子。
楚耀南心想,我那箱子里存的钱,随便拿些出来就够全家人衣食无忧,还用受这份气?只是大哥那迂腐固执的样子,将自己关去房里一声不语,剩下大嫂和他在外面担心,心里就更是恼怒。
他推门进屋时,大哥伏案睡下,被他惊醒,抬头看他一眼问:“还没去睡?”
“大哥,不如,小弟去寻份差使,或去学校教书,也能为大哥分担一些。”他提议。
大哥顺手拿下一叠书,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你若闲来无事,就在家读书,修身养性。从今天起,大哥督促你的功课,这些书都是要烂熟于胸的。”
楚耀南扫兴地望他一眼,翻翻那几本书《曾文正公家书》,他看来心里暗笑,如何这世人只有这部迂腐的书可以读了吗?仿佛任何人家教训子弟都以曾国藩马首是瞻了。
“读过?”大哥从他眼神中推测。
他点点头。
然后大哥从书架上拿过一部《资治通鉴》,一部《汉书》。
楚耀南愕然,随即哭笑不得,他要彻底崩溃,难道这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吗?白面饽饽都吃不起,还看治国安邦的经史策论。
他撇撇嘴道:“用不用小弟现在就背给大哥听?”
随口开始背诵几篇。
大哥惊得抬眼望他,问:“你读过?”
楚耀南扫视书架上和桌案上的书籍:“大哥房里的书,大多数小弟烂熟于胸的。不瞒兄长说,小弟幼时顽皮,养父请来位前清的举人才子来教我读书。怕我顽皮捣蛋,平日读书上还是督促颇严的。”
卓铭韬信守翻书考过几本,就信了他,也颇是惊奇,眸光里都有些刮目相看,满意地点点头。
“知书,就要明理。”大哥说,他点头。
这几日天阴欲雪,冻云满天,也没了日头。
楚家的房屋格外阴凉,老太太的腿便下不得地,腿疼难捱。
怕家人担忧,老夫人忍住痛,不敢做声,就更令家人心疼。
小春宝儿乖巧地为她捶腿,大嫂在门外偷偷掩泪。
楚耀南好奇地问:“腿不好,为何不去看医生医治?”
“哪里有钱?”大嫂子快言快语道,“喝中药吃不好,洋人的医院看一次就贵得紧。”
“有那冤枉钱,做什么不好?”老夫人固执地说,费力地扶个竹凳子在试着自己走动。
“先时在洋人医院里打过一个什么针,还别说,一针下去就很管用的。”大嫂子神秘道,小春宝儿接话说:“叔叔,我长大也要当洋人大夫,给奶奶治腿病。”
“哎呦,奶奶的乖孙孙呦。”老夫人搂着孙子,兴奋得老泪盈眶。
楚耀南问:“看病需要很多钱?”
大嫂子认真说:“一针就要二十四大洋,抢钱呢!”
楚耀南听得可笑,仿佛是一笔很大的钱,转念又想,即便是二十大洋,也是寻常人家几个月的薪水了。
越想越觉得大哥迂腐的过了,宁可让他带来的钱在箱子里长草,也不肯拿来给母亲治病。还标榜着孝道,极尽孝顺的。
夜里,楚耀南睡得迷迷糊糊,却被一阵响动惊醒。
他艰难的睁眼,看到对面房里有亮光,听到开门声倒水声,墙根里传来低声的对话声。
呜咽哭泣的是大嫂:“多个人多张嘴,你又舍不得让他出去受苦。他来到咱们家,就是受苦的命。好端端的大户人家少爷不做,来这里做什么。”
“住口!”大哥责备的声音,“他是沈家的血脉。”
“血脉就这么重要吗?二十年你不曾知道有他,不曾见过他,不也是这么过来了。不是我小气不肯收留他,如今家里不比昔日的境况,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我们手里的钱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