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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珊孤零零站在废墟荒野之中,心底茫然之极,死气沉沉。白玉京的死让她脑中豁然空空一片,悔痛之下不由心想,自己做甚么要费尽心思来杀人?尘世间人又不是生来立志要修道的,喜欢美女本就再正常不过,干什么就倒霉要死呢?她已经受够了被人迷恋又被人痛恨的日子了,这对她简直好像揭疮疤,杀白玉京前这疼激起了她的狂性,自然是一遍遍揭只是冷笑不服输;杀白玉京后,她疼的终于怕了,杀人也杀得累了,只觉得人世冷漠,毫无意趣,但愿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跟谁打交道。她这么想着,又低头去看长生剑,这回清醒之下,却吃了一惊,忙举起手来看,那手分明缩小了几号,俨然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子的手。再一动用身上力量,虽能感受到力量还在,但脑子里招式清清楚楚,却用不出来。
黄珊做万人莫敌的绝世高手做久了,要什么有什么也久了,如今骤然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孩,登时就是一呆,竟觉得有些茫然无措。她忙问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毫无回应。此时再看山似乎更高了,火似乎更可怕,地似乎更广远,跟之前全不一样了似的。
经此变故,她也只好靠两只脚,意图走出这块不毛之地,往南边去。
这一走就是数月,黄珊总算发现力量是时灵时不灵,完全摸不出什么规律。此前她蒙骗人说自己时常散功,这下可应了验了。一路直到岳阳之间,她又不知遇到了多少坎坷事。挨饿受冻,苦累不堪都不算,各种拍花子的,偷钱的,劫道劫色的不知凡几,这其中既有歪瓜裂枣,又不乏看似正气凛然之辈。黄珊边走边看,更是心灰意冷,心中本因痛消磨的戾气渐长,一日撞巧,顺手就勾了连环水庄的庄主乔乾,这便姑且在岳阳住下,一住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她一顺手也就使乔乾和他弟弟决裂了。缘故倒也简单,乔氏二兄弟都似极爱她,两相争夺下,半年前乔乾激恨之下砍掉了弟弟的左手臂,乔坤至此离开连环水庄,飘然不知所踪。乔乾遂了愿,终于没了对手,也气死了乔老夫人。
近在眼前的黄珊站在杏花树后,竹舍檐下,向他轻轻挥了挥手,也不出门去迎他,只表情淡淡的等在门前,又率先走进了屋。
乔乾跟在她身后,见她体态袅娜,乌发流云,只觉心笙摇荡,又闻她身上一缕缕细香,心中既感知足,又觉心酸。黄珊带他到一间茶室里,道了声坐罢,便再不言语,背对他走到一鼎小香炉旁静静添香。
乔乾只看着她,神色之凝注已有痴痴之意。他看了许久,也没顾得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黄珊添了香,站了一刻,转过身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很好。你还好?”
乔乾听她问,只觉被她关心的精神焕发,不由立刻道:“我很好,很好。”他又凝神打量她片刻,“东西缺是不缺?我着人来给你送。”
黄珊道:“不必。”除此之外,再无他字。
乔乾见她神情寡淡,似乎不想再看他一眼,只觉苦涩直逼肺腑,他静了静,缓缓道:“乔坤来信了。”
黄珊的神情这才微微一动,她轻轻侧了侧身,动作娇美难言,问:“怎么?……他在那里?”
乔乾一看,不由呆了呆,见她关心弟弟,心中嫉恨欲狂,脸上却仍是笑了:“信说他人在嘉兴,今年仲秋便要成亲啦。”他软语柔声问,“我知道你总惦念着他,也知我对他不起。等中秋时,我们去观礼,好不好?”
黄珊一听这消息,心中还真是微微讶然。没料区区半年,乔坤竟能弃她不顾另爱他人。她转念又想,男人多半见一个爱一个,另觅新欢也没什么稀奇。黄珊脸上带出一抹怔怔之色,心下却不咸不淡的想,若她跑去嘉兴找乔坤,不知他多久又要变心?那新娘子也怪可怜的。她心说着可怜,但已定下要去嘉兴的心思,浑然已又想左了。她不动声色,仍用那怔怔的神情垂目望了香炉片刻,轻轻问:“他娶的甚么人?”
乔乾道:“说是并非武林中人,而是嘉兴一个官家小姐。”
黄珊仍怔怔站着,半晌喃喃道:“也好,也好。”她雪白一张杏脸上微显笑意,却又带出一分凄色,“官家小姐总比我要强的多啦。”她又转身望向乔乾,“我不去。你代我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以后,你也别再来了。”
乔乾的笑登时僵在脸上,他猛然从座上站起,却又像怕吓到她一样缓缓坐了回去,脸上露出着实勉强的欢意,仍不死心的粉饰太平:“语嫣,我时常来看看你。我……我就只是看看你。”
黄珊凝望他一眼,眼圈已微微发红,摇头道:“不必,不必。你这又是何苦?”
乔乾素知她看似柔弱,实则决绝,今日听了这话,恍惚间只觉再无回环余地,往日种种俱都浮现眼前,心中大恸,却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角带泪:“我不苦!只要能时常见到你,跟你说说话,我又有什么苦的呢!你要是往后不要我来了,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他说着说着,终于遮掩不住长期压抑的相思之痛,惨然道,“不如你将我杀了,我埋在你院子外面,好歹也可以天天夜夜的守着你,看着你。我知足了,行不行?”
黄珊似乎被他伤的忍不住向后一退,眼中滚下断线珍珠般的泪来:“凭你这样的人品,定能再找到比我漂亮的女孩子……”
乔乾涩然道:“你以为我爱你美貌么?我气死了我娘,砍了我弟弟的手臂,可如今却觉得不后悔,你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黄珊道:“你别说了!”她惯常语气淡淡,但这一句却饱含了气苦哀恨之情,她泪盈于睫的注视着乔乾道,“都是我的错,不然你好好的做你的庄主,他也不会落得个残疾收场,事到如今,还有甚么可说的?”
乔乾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令人望之心生不忍。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吓得黄珊花容惨白,却强自站住不动,乔乾逼近一步,将匕首塞进她手里,愤恨怜惜交杂的冷冷道:“你不如杀了我,替他报了这个仇。”
黄珊闻言笑道:“好,好。”她惨白的脸孔上神色既悲且冷,泪水涟涟不断,幽幽道,“乔庄主是八百里洞庭上的一方豪杰,是不怕死的。”
乔乾望她神情模样,知她心中永不会有自己,一时万念俱灰,竟也笑道:“不错,如果你来杀我,我动也不会动一下。”他说着,眼中竟滴下一颗泪来,声音却仍是温柔,“只盼我死后,你再不生我气,也稍微能惦记些我。盼下辈子你愿意嫁给我,跟我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黄珊还未说话,他猛然向前走了一步,匕首全没入他心口之内,眼见要不活了。
乔乾本想再同她说几句话,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踉跄坐回椅子里,手指沾着心口血,在桌上写下歪歪扭扭几个血字“不要伤她”,“她”字只写成了一半,就已气绝毙命。
黄珊呆住了。
她望着乔乾的尸首,脑中忽而混沌起来,左思右想,竟不明白他为何就这样死了。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个理由,乔乾真喜欢上了黄珊版王语嫣,愿意为她而死。
这是美色的力量么?是么?她看着他,目光流连到那行血字上,忽而像受惊了一样猛地退后一步,撞翻了高几上的香炉。
白玉京死前的样子刹那间又浮现在她脑海里,令她如遭雷击,她不敢再看乔乾的尸首,心中恍惚想,她做错事了么?乔乾该死么?
……乔乾不该死。
一股涓涓细流般的力量汇了进来,黄珊浑身一抖,觉得这力量仿佛是从乔乾身上吸过来的一般,走也走不脱甩也甩不掉,几乎将她缠得窒息了,她猛然一声清啸,霎时间周身力量一发,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了茶室里。在渡口的汉子隔着重重树叶和杏花,在烟雨之中只见一抹白影电光火石间不见了踪影,心中不由骇然之极。为首的一个头领唯恐庄主出事,率众闯进竹舍一看,只见乔乾死在茶室之中。
他仰坐在椅里,胸口插着一把利刃,脸上仍挂着一抹凄然却又不舍的笑意。
☆、第二章
第二章
秋塘映月,蝉鸣啾啾。微风一来,吹皱近岸水波,岸旁绿柳交错,花影丛丛。粉墙内灯火通明,语笑喧阗,前来观礼的宾客聚在前院,邱主簿一身酱色如意纹长衫,正带着两个儿子在前门口团团作揖,与酒罢离去的亲故好友欢声寒暄。漆门贴喜,宽阔天井下桌椅满布,前厅楼栏上三方十二盏艳红宫灯一字垂绦排开,映得满堂旖旎,人影纷繁。
邱主簿送罢一客,脸庞犹带欢色,但转瞬便轻叹一声,向邱大问:“乔……你妹婿去后院了没有?”
邱大道:“方才见他告罪离席了。爹,干么让妹妹嫁给个残……”他身边站着邱二,听哥哥话音不对忙道:“大哥!听爹的罢。”
邱主簿苦笑连连,半晌道:“你怎么不看看今天来的都是些甚么人?拿枪佩剑的,哪个好相与?你妹子又一心跟他,为父不过嘉兴地头小小一主簿,我又能怎么的?”说罢回身走进天井,又走进宾客中去。隔着雕栏画栋,前厅绕过,后堂烛火憧憧。正房檐头窗影下,隐绰可见几抹人像。片刻后几个仆妇丫头推门而出,有些个守在门前,更有几个贪玩贪吃的溜去厨房了。四扇雕花窄门紧紧阖着,里面正有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新郎官眉目俊秀,身量挺拔,唯独缺了左臂,他站在八仙桌旁怔怔看着自己的妻子,喜烛静燃,映得她面如桃花,如在梦中。
乔邱氏不过一少女,见心上人只呆看自己,又羞又喜,却也心生一片温存,她轻声叫:“乔大哥!”
乔坤这才恍然回神。他缓缓将秤杆放下,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携她的手,心中想了许多,但最终释然笑道:“春娘,你愿意嫁给我,我心里很感激你。”
邱春娘垂下眼帘,柔声道:“你别这么说,能做你妻子,我这辈子心满意足了。”她停了停,毫无怨尤的笑语,“我早知乔大哥另有心上人……并不奢求甚么,只想能照顾你,体贴你……”
乔坤一怔,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结为夫妇,有一件事我就要同你讲。我确实曾有心爱之人,为此兄弟阋墙,就此断了一臂,这才从岳阳下长江,落魄出走嘉兴。”他语气淡淡,往事种种一描而过,可其中恩怨纠葛,闻之已令人心觉惨然,邱春娘微咬下唇,眼圈一红,心觉愧疚正要打断,乔坤却接着道,“我在嘉兴流浪,每每心想兄长狠毒,……她心中却又没有我,残疾之身只觉心灰意冷,更羞于说出自家门庭,只想潦倒度日,了此残生。”他说到伤心处,不由嘿嘿一笑,虽无愤懑但仍怅惘,邱春娘不由偏头轻轻倚在他肩上。
乔坤叹了口气,转道:“只是没料到,我在嘉兴还能遇到你真心待我。这些日子以来,你的好我心中清楚明白,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如今早不成样子了。春娘,我往日固然心爱别人,但如今你才是我乔坤的结发妻子,我若心里还想着别人,便太对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起誓,从今往后只娶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人好。”
邱春娘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一番话,惊喜交集之下,不由潸然笑道:“乔大哥,真的么?”
乔坤也笑,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