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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还要忙吧,那我先走了。”Simon笑了笑,扣上保险带:“有时间的话,睡一会儿,别累著自己。”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放在苏锦生的手背上:“下课我来接你。再见。”
这一次,直到Simon的车绝尘而去,苏锦生才发现自己忘了拒绝。手背上暖暖的,留著Simon的体温,苏锦生不知不觉把另一只手按了上去,仿佛这样就能把这温度保留得久些,再久一些。
47
傍晚Simon果然打来了电话,说仍在离学校一条街的地方等他,这样的距离恰到好处,苏锦生说不出不字。他握著听筒迟疑了一下,终於说“好”。
晚餐是在一家法国菜馆,菜肴精致,红酒微醺,桌上点著小小的蜡烛,火苗落在Simon的黑眼睛里,恍恍惚惚,不知是今生还是前尘。餐桌下他去寻苏锦生的手,低低唤他:“锦生、锦生。”
苏锦生的手没有动,指尖碰在一起,辨得出彼此的指纹。
於是都懂得了,於是结账出来。
苏锦生已经走近了车门,Simon忽然拽住他,拖他到街畔的梧桐树下。天还没有全黑,有路人侧目,好奇地望向他们。Simon捧住苏锦生的脸:“我想在这儿吻你。”他说,目光灼灼,仿佛著了魔。苏锦生知道他不是说笑,挣扎起来,他抱住他,不让他动:“我想当著人吻你。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Simon为什麽这样说?
这本应是另一个人的台词。
苏锦生的眼睛忽地就湿了。被按在梧桐粗糙的树干上,被捏开下颌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汽车喇叭的鸣响远去了,他们仿佛是在一千六百年前建康,在熙来攘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市上,他是司马冲,他是司马绍,他们当著这座城、当著天下人拥在一起。他深深地吻他,他用全部生命回应,再没有什麽好隐瞒、好掩饰的,他是他的,他也是他的,早该是这样,早就是这样了。
“锦生,不要哭。”
直到Simon挪开了嘴唇,直到他温热的指腹蹭过他脸颊,帮他擦掉眼泪。苏锦生才睁开眼来,面前是夜幕下的南京,那人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但是,Simon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吗?为什麽他会这麽快爱上自己,为什麽他会说那样的话?他的心底是不是沈睡著属於前生的点滴记忆?
“你记得吗……?”
“嗯?”不顾路人惊愕的目光,Simon再次低下头来,用鼻尖蹭著苏锦生的额头。苏锦生望著他,他喜欢这样的Simon,喜欢他的不管不顾,也喜欢他那双带点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的黑眼睛。
这就很好了。如果前生的磨难可以换来面前的他,那麽,也该知足了吧。
何必唤醒回忆?他们的前生并不美好。
也许是时候抛开过去。
苏锦生望著Simon,终於摇了摇头:“没什麽。”
“真的没什麽?”Simon似乎并不相信苏锦生的说辞,可苏锦生一味摇头,他便叹了口气,凑近去吻他:“去你那里吧,”他凝视他,“我想回家。”
於是,苏锦生忽然明白了,他等了一千六百年,也许就是等这一句话,他在等这个人回家。
苏锦生想,现在他和Simon的关系就是所谓的同居吧。除了上班时间,其他时候都是一起度过的,每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枕同一个枕头。小小的单人枕不够用,也想不到再买一个,反正Simon的胸膛是最好的枕头,他习惯把苏锦生揽到胸前,搂著他入睡。
因为晚上都会做很久爱做的事情,早晨起不来,时间便紧凑得像在打仗,一起挤在小小的盥洗台前时,苏锦生会下意识地望向镜子,看自己,也看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们穿著一道买的睡衣,连惺忪的睡眼都那麽相似。他们都姓司马的时候,有人说过,他们虽然容貌不同,骨子里却是像的,都有一股凛然之气,帝王之子莫不如此。而今,一千六百年的光阴已荡尽了帝子的骄傲,他们都被时间洗得平凡了,像寻常的夫妻一样,蓬松著头发,在盥洗台上找自己的牙刷。苏锦生却爱极了这一刻,他忍不住去吻Simon的脸颊,Simon开心起来,揽著他回吻,牙膏沫子抹了他一脸。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Simon再没提过催眠的事情,苏锦生也几乎忘掉了噩梦。然而就像Simon曾经说过的那样,许多东西不是不去看,就不存在的。即使不做催眠,潜意识中的记忆仍会伺机蠢动。渐渐的,苏锦生又开始梦到前生,起先还好,梦到的多是童年琐事,後来那些梦越来越散乱,入梦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多,他梦见了王敦,梦见了石头城的夜,鞭子挟著风声直直拍落,苏锦生从床上惊跳起来,一头淋漓的冷汗。
Simon拧亮床头灯,问他怎麽了。苏锦生摇头。Simon叹口气,把他揽到怀里:“锦生,要不要催眠?总得有个了结。”
苏锦生还是摇头,他就不说什麽了。苏锦生再做噩梦的时候,他就守著他,吻他,替他擦掉额头的汗水。
苏锦生以为他们的麻烦仅止於此,可他显然太乐观了。终於,一天晚上,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馥郁幽远,那是深宫里点著的檀香,於是他知道他又做梦了。他抬起眼来,瞥见帐外青白的月色,地下散落著撕碎的衣袍,翻倒的木屐边有一截断笛。
这梦境是如此熟悉,过去的十年,他反反复复梦到这间宫殿、这截断笛,然而他的梦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这样真切过。他支撑著起身,甚至能感觉到股间的濡湿,以及情事之後的特有的酸疼。
月光侵进帐子,凉匝匝地洒在他身上,又顺著他的肩滑下来,他看到自己的胳膊,苍白纤细,仿佛一折就会断掉,拳头紧攥,好像藏著什麽。他缓缓地摊开了手,掌中是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寒光灿灿。
48
他慢慢地举起它,心静得像一潭死水。
“冲!”
有人唤他。
“锦生!”
远远地有人唤他。
他疑惑四顾,极目之处,景物一片模糊,原本清晰的梦境,突然被这两声呼唤搅乱了,衾褥、幔帐全如湖底的水藻摇摆起来,波动伏仰,月光碎了,粼粼的,到处都是。
他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他抬高手臂,用力挥舞。
噗嗤──
那是什麽声音?轻轻的,甚至可以说是安静的,安静得如同一声叹息。
於此同时,周遭的一切也都渐渐静伏了下来,月光聚拢,幔帐低垂。
然後,他看见了绍。
绍就在他身畔,英俊的面容触手可及。
“哥哥。”他叫他,仿佛终於找到了亲人的孩子,看到绍,他忽然有了依靠,忽然觉得害怕了,他怕这森森宫殿,怕梁柱投下的阴影,怕吊死鬼般青白的月色,他想躲进哥哥怀里,他想抱住他的脖子,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低下头,却看见一片粼粼的刀光,刀柄攥在他手心,大半的刀身已没进绍的肋下!
没有血。至少那一刻,看不到血。
可他怕极了,怕到拔出匕首,於是血雾喷溅。
整个右手都被染红了,腥红的血蛇在苍白的胳膊上蜿蜒。
他发起抖来,他想逃出帐子,逃出这不可理喻的梦境,他仓惶地往外爬去。一双臂膀从背後伸过来,紧紧地箍住了他。只有右手逃出了帐子,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空中无力地挣扎,鲜血不断顺著指尖滴落,染红了地上的衣服,也染红了锦绣堆里的那截断笛。
“啊──”
涔涔冷汗里,他蓦然惊醒。
“锦生,锦生。”熟悉的声音让颤抖的心也温暖起来,他知道,那抚著他脑袋的是Simon的手指。
还好,只是一个噩梦。
苏锦生睁开沈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正伏在Simon胸前,青白的月色从纱帘外漫进来,薄薄地铺了一床,一千六百年过去了,这月光竟跟当日的一模一样。
“我……做了噩梦。”
“我知道,”Simon苦笑,“锦生,你先起来。”
苏锦生有些困惑,然而还是爬了起来,这一来,他才发觉自己的右手握著一把剪刀。并不是尖头的钢质剪刀,而是圆头的美工剪刀,可即使是这样,Simon的肋下还是红了一片,那位置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当啷”剪刀掉到地下,苏锦生连连後退,几乎跌到床下:“我做了什麽?”
Simon及时拉住他:“没什麽,噩梦而已。是我把剪刀放在床头柜上的,忘记收了。”他抱著苏锦生,吻他汗湿的头发:“还好,不是很疼。”
苏锦生知道Simon在撒谎,睡前他看过床头柜,那里只有一本书,美工剪刀是放在抽屉里的。那麽,他现在不仅仅是做噩梦了,他已经开始梦游了,是他打开了抽屉,拿起剪刀对准Simon刺了下去!
假如抽屉里放的不是圆头剪刀,而是一把匕首,那麽,会发生什麽?
这样想著,冷汗立刻浸透了睡衣。
苏锦生推开Simon:“你走吧。”
“锦生。”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锦生。”
“走啊!我不想看到你!”苏锦生抓起毯子,紧紧蒙住了脑袋。他无法面对Simon,他该怎麽告诉他呢?他做的这个梦,反反复复做了十年的梦,他终於看清楚了,他终於知道了:原来,是他杀了司马绍!
他知道他们的前生并不美好,却不知结局竟是这样不堪。
而现在的他,连Simon都不肯放过。
苏锦生不要重蹈覆辙,Simon并不亏欠他什麽,过去的早该过去,自己的双手不该再染上他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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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走啊!”苏锦生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音。Simon隔著毯子抱住他的头,他发疯一般挣扎。
Simon似乎想拨开毯子,想吻吻他的脸,苏锦生死也不肯放手,於是Simon环住他的腰,吻他裸露在外的脊背,他唤他:“锦生、锦生……”
温热的呼吸吹过汗湿的肌肤,苏锦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Simon的唇顺著他的脊柱滑下去,他的手环在他胸前,很容易便找到他已经微微凸起的乳尖。苏锦生尽可能地蜷起身子,然而Simon右手继续下移,覆住了他最敏感的地方。
“锦生……”
苏锦生别开脸,躲避Simon吻著他耳背的嘴唇,他太清楚了,假如让Simon吻下去,那麽将他什麽也无法拒绝,他太清楚Simon的手段,正如Simon太清楚他的弱点。
欲望已在血液里奔流,身体无意识地扭动著,回应著身後的人。苏锦生咬紧了嘴唇,才克制住彻底屈服的冲动。软弱是太容易的事情,但是情事之後呢?当他支撑起酸软的身子,噩梦是不是又要继续?天明的时候,血泊里躺著的会不会是一具尸体?
“不要!”苏锦生忽然大叫出来,他蜷紧了身体,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毯子滑落到一旁,月光映在他脸上,泪水正无声淌落。
Simon放开了他:“锦生……”
“走吧!”苏锦生缩成一团,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求求你,走吧!”
“锦生,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苏锦生捂住了耳朵。
Simon怔怔地看著他,终於点了点头:“好,我走。”
苏锦生捂著耳朵,但是他还是听得到Simon穿衣服的声音,下床後的脚步声,他听到他走出房间,又折了回来,轻轻地替他把毯子盖在身上。Simon在床前站了很久,後来他弯下腰,吻他固执的後脑勺。
“锦生,我真的很喜欢你。”Simon最後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走了,钥匙放在门垫下面。”
直到Simon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苏锦生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失去一个住客的房间显得特别寂寞,地板上,那把跌落的美工剪刀正闪闪发光。苏锦生睁著眼睛在黑暗中躺了很久,连姿势都没有换过,天亮时起来,腿都麻了,肩膀下的床单被泪洇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