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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也不过有个秀才功名在身,学问算不上多么精深,如今又上了年纪,时常也八病九痛的,精力不济,学中事物大多托长孙贾瑞处理,对学生的课业要求也不怎么要求,放任自流。学中风气一日比一日败坏,虽顶着个学名,却不是个读书之地。贾政的清客也都是科举不第出身,学问未必比贾代儒差到哪去,而且做人清客的大都有一两手绝技在手,否则不好在主家立足。再说,他们也不过是临时教教,做个替补而已,等请来先生就告退了。
贾敏自然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只可惜宝玉不感兴趣,口不对心的点头答应。看到说起读书宝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贾敏心中生气,道:“已经这会子了,一会儿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回去?若是在这吃,我就打发人告诉母亲一声,不然吃饭的时候找不到你,母亲该着急了……”
其实就算贾敏不委婉逐客,宝玉也要提出告辞了。本来宝玉是有心在贾敏家留饭的,只是读书话题一提起,宝玉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虽然贾敏说不必帮秦钟寻药了,可是宝玉到底还是把药带走了。
送走了宝玉,和黛玉一起用过午饭,贾敏看见黛玉懒懒的倚在榻上,抱着牡丹犬,睡眼朦胧,道:“才吃了饭,就睡觉,小心存了食,于身体不好。一上午你都呆在房里不曾出屋,也不嫌闷得慌,很该出去走走。釉玉和漱玉不在,你若是觉得落了单,迎春探春她们在家。你若是不想去你外祖家找她们,把她们请过来玩就是了。”
黛玉伸了个懒腰,将抱在怀里的狗放下,起身,“还是算了,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不爱动弹,迎春二姐姐和探春三妹妹也未必愿意四处走动。我抱着小狗出去溜达一会儿也就算了。等会儿我就不过来了,直接回房了。”
黛玉是不是出去玩,贾敏并不关心,只要黛玉不再赖在屋里就好。“好。回头你直接回房去就好了。”跟着贾敏又随口问了一句:“惜春还在东府没回来?”黛玉一面在丫头的服侍下换衣服,一面回道:“嗯,迎春二姐姐说,惜春四妹妹说因为蓉儿媳妇在病中,她多陪陪她,所以住的日子可能要长一些。”贾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黛玉换好衣裳,抱起牡丹犬,后面跟着丫头,掀着帘子出门。
贾敏和黛玉提起的惜春在宁府小住的日子,大多陪在秦可卿病床前。有惜春的陪伴,再加上贾珍得冯紫英推荐,请来一名张姓张名友士,医理极精,甚至能断人的生死的好大夫为其诊治。喝了张大夫开的药,秦可卿的病渐有好转。
这日惜春又劝慰了秦可卿一番“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让其安心养病的言语,宽慰过秦可卿后从房里出来,惜春觉得气闷,起意到会芳园走走。因为是到秦可卿屋里探病,惜春并没带太多的人,只跟着奶娘和入画两人。从热屋子里出来到外面,虽然惜春穿了大毛衣裳,可是还是忍不住打了寒噤,奶娘劝不回惜春,于是回房取斗篷。
惜春带着入画在会芳园边上闲逛。冬日里花草凋敝,会芳园这时没什么景致,显得空旷,人迹罕至,因此北风吹过,越发觉得寒冷。惜春看着入画缩手缩脚的样子,知道她是冻得,因为一直跟她在屋里呆着,所以穿的也不厚,就这么出来可不就冻得慌,因此笑着说道:“你帮我回去取个手炉过来。”
入画迟疑着,既想顺便回去加见衣裳,又觉得留惜春一人在此不妥。惜春笑道:“不过取个手炉的功夫用的了多长时间?再说这里是我家,我在这里也不会乱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奶娘这会子也该拿着斗篷过来了。”
一阵寒风吹来,入画只觉得寒风刺骨,不仅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带来的那点暖意没了,就连身上的温度也都被带走了。入画有些顶不住了,惜春的后一句成为压倒骆驼的稻草,是呀,奶娘应该过来了。于是入画谢过惜春,自去了。
自入画离开后,惜春慢慢的踱着步子。远远的有乐声隐隐约约的传来。府中何时养了戏子?惜春起了好奇之声,追寻乐声而去。一开始乐声隐约微弱,随着惜春的走近渐渐的嘹亮起来,而且模糊中似乎还有人随着乐声婉转歌唱。
越靠近暖房,乐声和歌声越发清晰。惜春是知道这个暖房的,贾珍得了不少名种菊花,就养在这个暖棚里。今年贾敬的生日的时候摆了出来,秋菊冬菊早梅开于一时,博得了满堂彩。“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侍郎熏绣衾。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唱得委婉哀怨,情意绵绵。
怎么有人大白日的跑到这里唱这种曲子?惜春躲在一边将疑惑不解的把目光弹着琵琶唱曲,作妇人打扮,五官姣好,外面套着一身戏服的女子,仔细打量一番,脑海中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这番作态,这番打扮,似乎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惜春暗中啐了一口,正准备离开。发现一个做少妇打扮和唱曲的年纪相仿的女子领着一个小丫鬟从她的来路走了过来。那女子走动时身子一扭一扭的,这么冷的天,雪白的胸脯还露出一截来,矫揉造作,看着也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惜春心中不喜,不想与她们碰面,但是也无其他路可走,没办法,只好躲到了暖房旁一块假山背后,并探出头来,准备看个分明。
后来的女子人还未走近,远远地就张扬的大笑起来,大声道:“哟,姐姐在这里做什么呢?这曲子唱得真是委婉缠绵,可惜听的人却不在跟前,让姐姐一片情意错付着寒风冷地。姐姐这曲子不是预备唱给老爷的吧?……”走到唱曲的女子近前,围绕着她转了两圈,口中啧啧道:“姐姐这副打扮为的哪般?满府里谁不知道姐姐是从戏班子里出来的,何必带着‘幌子’再表白一番。难不成想着穿着这身遇见老爷,提醒老爷一下你的出身,让老爷想起你有副好嗓子,好身段,从而和老爷重温鸳梦,共赴那人间乐事不成?”说道后面,后来的女子拿着帕子捂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和盯着唱曲的女子的目光充满了暧昧。
唱曲的女子不甘被后来的女子数落,反唇相讥:“我们俩老大笑老二,谁也别笑话谁。我是戏班子里出来的不假,我也没藏着掖着。你一个‘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堂子里出来的,又比我高到哪去?在我跟前装什么装,大家都是下九流。”
后来的女子被唱曲的说破出身,恼羞成怒,道:“呸,谁跟你一样。我是堂子里出来的不假,可是我可是清倌,清清白白抬进府里来的。比不得姐姐见的人多,会的狐媚手段,能够拢住男人,要不怎么能把老爷从我身边抢走?”
从后来的那位女子口中的“老爷”,惜春就已经明白两人的身份,如今宁国府被称为老爷的只有贾珍一个人。而后两人的唇枪舌剑让惜春面红耳赤——那些不是闺中女儿能听的东西——只是惜春想走却走不了,无奈之下只能在假山之后硬捱着。
唱曲的女子不无哀怨的道:“这都多久远的事了?妹妹还记着这个?现如今跟着老爷的人哪个不是空闺寂寞?妹妹惦记着那点陈年旧怨有什么用处,若是吵赢了我,老爷就能回到你身边,哪怕吵翻了天我也愿意。可惜,不管我们怎么争,怎么吵,怎么哭,怎么闹,……老爷也不会理会我们。”
后来的女子冷笑一声道:“那没办法。老话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何况偷的又是那么一位,谁能比得了?”而后满怀怨尤的低语,“本以为是个有福的,能够清清白白的从那脏地方出来,谁知道,谁知道不过是到了一个……一个更脏的地方。”
虽是低语,可是惜春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后来的女子后面几句话,让惜春觉得大为古怪。稍加琢磨之后,惜春宛如隔着窗纱看人,影影绰绰的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正要再听下去的时候,远远的听见奶娘和入画的喊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往这边走来。暖房边上的两人听见了喊声,面面相觑,然后闭口不言,匆匆离去。
等人离开后,惜春从假山后走出来,迎上奶娘和入画。惜春面对奶娘和入画的询问,冷着脸,一言不发。回到房里,乃至入睡,惜春再没出屋,连晚饭都是在屋里用的。躺在床上,在假山后面听到的对话不住的在她脑子里翻腾。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惜春悄悄起身,披着一边预备起夜用的猞猁皮大褂子,穿上鞋,蹑手蹑脚的绕过守夜的彩屏,悄悄地开门,去了秦可卿的房里。
惜春住在上房内间,离秦可卿的住处并不远,为的她白日里方便过来陪伴秦可卿。惜春走到秦可卿房门口,不见值更守夜之人。惜春恼怒下人的懈怠,担心秦可卿一个病人,若是晚间有什么需求,没了伺候的人可怎么办?见房里的灯亮着,隐约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惜春一面暗自惊讶,这么晚了秦可卿还没入睡,对身体不好,尤其她还生着病;一面暗自庆幸,她醒着,正好免了惊扰其好眠。推门而入之前,屋里的说话声清晰入耳,惜春听了之后,如同数九寒冬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寒彻心骨。
惜春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的自己的房间。站在房门,浑浑噩噩的惜春这才清醒过来,伸手抚上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迈步走进房间,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小腿,惜春蜷成小兽一般,无声无息的哭了起来。因为襁褓中失母,惜春根本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从记事起就在荣府贾母跟前生活。明明身为金尊玉贵的宁府嫡出大姑娘,却和迎春探春两个庶出一样的待遇。贾母待她也不过如此。贾母的态度在那,荣府里的其他人待她也没有多少真心,不过面子情而已。
懂事后,惜春曾纳闷自己为什么不呆在自己的家,跑到荣府来?这个问题乳母曾经告诉过她,说是她生母临死之前的托付。明明有嫡亲的哥哥可以依靠,而且哥哥也娶了亲,孩子都那么大了,嫂子也不是不能教导她,为什么母亲反而将她托付给贾母?一开始乳母不答,在她再三逼问下,乳母含含糊糊的告诉她,说是贾珍的后院有些乱,怕影响到惜春。再往深了就怎么也不肯说了。
后来,惜春知道服侍贾珍的人除了家生子,还有从外面抬进来的,三教九流什么身份的都有,什么脏的臭的只要看中了,就不管不顾的往屋子里拉。那时她自认为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因此远着宁府。等到秦可卿过门后,惜春见秦可卿温柔美丽,待她真诚热忱,惜春和她分外投缘。而后秦可卿行事周到妥帖,赢得上上下下一片赞誉。
对着似乎“十全十美”的秦可卿,惜春曾经幻想过母亲的模样,是不是和她一样,或者有过之而不及?就是这样的心态,让惜春和秦可卿越走越近,关系越发的亲厚,虽然两人差着辈分,但是在惜春的心里视秦可卿为母,为姐,为朋友,……什么心里话,什么烦恼都愿意和她说。只是如今心里完美的秦可卿影像被惜春一下子戳破,幻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