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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士良语声一顿,眸中盈满泪光:“她十九岁艺成出师,赴襄阳寻仇,千辛万苦,得你之助,终于来至汴京,了却赵珏一案……但未想到,那年七夕之夜,她在这睿思殿身中锁麟香,被困宫中……宝津楼头,她为救你脱罪,铤而走险,逆运经脉,虽然侥幸不死,内力再聚,却已触发了心脉旧患……”
“在西北数年之间,她一直勉力维持,却终是在好水川之役再受重伤……细腰城中,邓瑞年为她疗伤之时,便已发觉她心脉已渐衰竭,告诫她绝不可再用真力,但她因情势所迫,却是屡犯其忌……去岁深秋,她终从官家之命,将身归宋,与你们自大顺城同回庆州。她归途之上,旧伤便已发作不支,但此般种种,她却尽数瞒下了范大人与你,只称是偶感伤寒,真正知情者,唯有邓瑞年一人而已……”
展昭阖目不语,睫间已沁出细泪:“这番内情,你又从何得知?”
阎士良含泪道:“在庆州城内,邓瑞年见她情势日益危重,不顾她执意阻拦,定要向范大人与你回禀。她无奈之下,便另辟蹊径,请邓瑞年以飞书送函回京,寄与奴婢。奴婢得函后,当日便密遣御药院三位太医急赴庆州。应她信中坚请,这一节,奴婢不但未禀明官家,亦是瞒下了范大人军中上下。展大人你当时恰在各线巡边途中,自然亦是全不知情……”
他喟然一叹,续道:“三位太医到庆州后与邓瑞年一同为她会诊伤情,确认她已成不治之势,至多尚有年余光景……他们竭尽全力,却苦无医治之法,只得以自宫中携去的百年古方研配丸药为她延续心神,暂抑伤痛……她服药后精神略复,才得以与你们同归汴京……”
“归京途中,她本拟静静离去,但却被展大人你追寻而至,一时不得脱身……她与你暂且结伴行舟,却旋即发觉实已再难勉力支持……她自觉时日无多,思虑之下,便答允与你回京……她素知丁姑娘对你情深意重,便邀她来京相聚,本是要寻机撮合你们二人,却未料到你回京当日便瞒下她入宫求旨,而官家亦是一允而诺……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再入睿思殿,恳请官家修旨变诏……”
展昭霍然闭上眼睛。心如千钧,是惊,是悔,是痛,是惧,瞬间冻结成冰,再不留一丝空隙。
……展大人,俗语道,心病还须心药医。郡主多年心结难以尽消,一时之间思虑忧深,郁结于内,也唯有你才是可助她化解之人……
……我方才试着吹这羌笛,不过才吹了几声,便觉得头昏,也不知是何缘故?……
……这两岸沿途,药铺随处可见,你若需何药,信手可得,你现下何必要买这许多药材……
……郡主忌辣,烦你去换一碗汤中没有胡椒的来……
……这一路上我见你暗自服药未断,却未向我提及,想来你是怕我担心……
平生自负,本是心思缜密,明察秋毫。一路归程,数十日夜形影相依,但这最最应当明辨发觉之事,竟是始终视而未见,听而未明。
是她处置太过高妙,还是他太过自作聪明?
早该知道,她不辞而别,本就不是近京情怯。
早该知道,她心中所畏,本就不是将身归宋。
她心内牵绊,从来便只有他。
她心内忧惧,从来便只是负他之约,成他之累。
真情近切,昭然若揭,唯叹君心不悟。
不敢想象,亦不能想象,这一路归程之上,她娇谑颜容之下,究竟有多少难言凄楚,多少椎心伤痛,只能深深抑于心底,却不能对他道出一字。
经年同行,他心中至愿,便是怜她之苦,慰她之痛,但未想到,到头来,令她最苦最痛的,竟是他。
……既是如此,我便答应你,九重三殿,自此不见……
她那夜一言如此,只因当日便已与天家长诀。
他心如攒刺,缓缓张开眼睛:“她执意恳请之下,官家便就此允她修诏,是么?”
阎士良含泪摇头道:“那日官家震惊之下,心痛之极,但无论她如何恳求,却仍然不肯就此变诏。官家当日命她将身归宋,其实便已决意成全郡主与展大人。官家私心所求,不过是日后能偶尔能得见她面,便已足矣,却谁知情势急转直下,再不由人……但官家若是就此如她所求,她再无牵挂,必会就此而去,凄然而终。以官家对她用情之深,断不会容她此行。”
他苦笑一声,低声道:“她那时便在这殿内,长跪泣诉,终是无果。她无奈之下,忽然望见殿内琴台,其上之琴,正是范大人送回宫中的玉壶冰。她霍然长身而起,走到琴台前抚案而立,向官家说出一番话来……”
……陛下,素光与他有约,绝不先他而死,但如今情形,却已是势必失信于他……
……素光此生遗愿,便是不对他当面相负……
……春蚕到死,情思未尽,难道素光这最后一求,陛下竟还是不肯成全么……
……此琴之上,有素光之血,有陛下之情……
……我此刻心声尽付七弦,陛下可愿倾听么……
……若是陛下听罢此曲,依然不肯改诏,素光便即离去,再无怨言……
展昭全身一颤,向后退却半步,只觉肺腑如涌,气息难继。
春蚕到死,一愿未偿。求之不得,寄以履霜。
他缓缓转头望向殿前窗下。
琴台深寂,早已是空无一物,唯余尘埃。
阎士良面上洒落两行长泪:“此事因果,追根寻源,尽在当日睿思殿七夕之变。她聪明绝顶,触动陛下对她愧疚之心,未尽之情,终是以那断肠一曲,令官家泣下沾襟,如她所愿……”
他霍然跪倒在展昭足前,顿首道:“奴婢这一生,欺君瞒上之事,唯此一遭。奴婢情愿为她承担这欺君之罪,只因当日在这宫中,锁麟香困她之身,菩提散胁她之命,奴婢对她所犯罪孽之重,自知此生已无法补偿……而官家今日之境遇,远苦于奴婢。他陷此情障,失仁于前,失信于后,其间苦楚,此后余生,必然饱受折磨。今夜情形如此,绝非官家本愿。若展大人尚觉官家当年之过不能尽消,奴婢此身此命,愿为官家折抵此罪!”
展昭看向阎士良匍匐身影,缓缓摇头,哀然一笑:“事已至此,你纵然是以命相抵,又有何用?……”
他痛叹一声:“今夜种种安排,亦是如她所嘱,是么?”
阎士良哽咽道:“不错。她当日亲见官家手书圣谕,似是心怀一松,便与奴婢约定,今夜奴婢传旨之后,待展大人入宫问询,奴婢便将大人引至此处一叙缘由……依奴婢猜测,此刻奴婢与大人言语之间,只怕也便是她动身之刻……”
他仰面望向展昭,流泪道:“官家今夜离去之前,已诏明宫中,展大人今夜若有所需,皇城内外策马奔驰,任凭来去……展大人,请您这便回开封府去罢,若是天意垂怜,或许还能追得到她……”
展昭眼眸重重一颤,瞳中空洞,再不见半分光影。
……若是天意垂怜,或许还能追得到她……
隐苍渡斜风细雨,或许天意曾有垂怜。但今夕月隐星落,已是再无侥幸。
舟中一语,挚言犹在。
……我想要的,是你能体会这天地至美,人间至情,暮暮朝朝,展颜而笑,与泪长别……
春江月夜,白鹭轻舟,一瞥天地至美。
金风玉露,红蕊素馨,一晌人间至情。
未料到,温存缱绻,俱成心内情殇。
他未能令她展颜而笑,却已令她尝尽世间至苦,人生至痛。
此刻,当这至苦至痛终于亦落于他身上时,方知道个中滋味,实已是苦入骨髓,痛彻心扉。
他缓缓呼吸,百般心念重重碾压而过,内如泣血。
莫可消,一心憾悔。
何能守,半生情缘。
他眸光黯然低垂,此一刻,似是重回那舟中之夜。
她静静坐在他身旁,抬起头来,仰望星辉如梦。
……万般虽苦,不改初衷,这才是我心中之你……
似有一滴泪落入他心底,无声无息,清苦淡泊,一如她。
寒泪如冰,令他遽然一惊。他心中霍然惊醒,仰面向殿外望去。
彼岸迢迢,天淡银河垂地。寂离深起,无计相回避。
作者有话要说:
☆、归程篇 第七十四章 彼岸春
夜沧凉,梅花堂。
寿筵犹在,杯盏寒凉,伊人无迹。只有公孙策与丁月华默默坐于席间,面上俱满是泪痕。
从皇城回开封府途中,展昭正遇到入宫途中的包拯诸人,他扼要说明前情,与众人一同回到府中。
公孙策见众人归来,肃然起身。他走至展昭身前,一拂衣襟,俯身跪地:“熊飞,公孙策无用之身,未能阻她而去,相负之处,任你处置!
展昭赫然一颤,亦跪于公孙策面前,痛声道:“先生请起,此事源起,全乃展昭大意失察,怨不得先生半分。”
他二人双手交握,目中俱现泪光,相携站起身来。
展昭强忍泪意,回身向包拯道:“今夜变故,亦是累及大人,展昭处置不当,还请大人恕罪。”
包拯摇头叹道:“熊飞,此事不由人意,你还须静心顺变才好……本府方才已告知内外城诸门禁军统领,自今夜始,时刻留意,严查进出情形,若见郡主行踪,即刻来开封府通报。京中各处巡査兵卒,亦是如此……你看,除此之外,还要如何?”
展昭摇头道:“她早有计议,藏身之处,必然极为稳妥,如此查找,恐无所获……”
他静静呼吸一声,默然半晌,低声道:“如今之计,便请大人遵旨而行,为展昭筹备嫁娶之礼,三日之内,务求礼成。”
包拯心中一惊,一时不解,公孙策却是目光一闪,颌首道:“不错,唯有如此,方有可能绝处逢生,前缘再续……她当日求得官家修诏,却还是暂留此地,直至今夜颁旨方才离去,可见她心中对此事尚有犹疑,必得见诸礼完毕,方才释怀……”
展昭眉宇沉凝:“此时此刻,我想她绝未离开京中。她若闻知迎亲拜堂之礼,必会暗中亲来窥认。喜堂之上,只要她现身左近,我便能有机会留住她。”
公孙策低眉道:“嫁娶之礼,并无繁难,两日之内,我必能料理妥当……只是,其中一节,却是要计议一番……”
展昭缓缓抬头:“先生所虑,但请明言。”
公孙策回身望向丁月华,低叹一声:“以她心思之敏锐,眼光之犀利,喜堂之上,新娘若是由旁人假扮,必会被她识破,她亦会就此而知此事不过是引她入彀,绝不会现身当场……但喜堂之上,若由三小姐亲力亲为,只怕亦不甚妥……这……”
丁月华本在一旁倾听,此时却缓缓抬起头来。
她静静叙道:“绝处逢生,只此一隙,公孙先生,你素有决断,为何在此情急之刻,却为如此小节顾虑重重?”
公孙策眉间一颤,心内感怀,一时不知如何答语。
丁月华眸光萦回,与展昭目光相触一处:“夜夜婵娟,辉影同在,这是她方才临别所言……信语如此,月华复有何求?”
语声柔缓徐平,但其间暗蕴了无边凝定,再无转移。
“九天互倚,一心同望。此生归宿,素光既能尽付月华,月华又为何不能成全素光?”
三日倏忽而过,恍如一梦。
朱雀巷内,晚风初度,喜帜高张。平素寂静宅院中,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