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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现下我头脑昏沉,难过的很,你若要骂我,可等到明日么?”
展昭望了她半晌,摇头一叹,轻轻拢起她肩头:“你这些示弱乞怜的招数,再也骗不了我……明日我便要赴延州见庞大人会商军情,这一路而下,还要去到秦凤路和泾原路,只怕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你今日如此情形,又令我如何能放心而去……唉,心中纵有千思百巧,为何就不能为自己着想些……若知你竟会如此逞强,我昨日万万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
倾城无力靠入他怀中,轻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如今箭在弦上,你又想如何处置?”
展昭缓缓道:“余下之事,我自有道理,你不必担心。”
倾城抬起头来,眸中现出淡淡隐忧:“此事牵连必广,我又岂能不问?……更何况,他本是外冷内热之人,你若是秉公而断,只怕到头来会伤了他。”
展昭叹息一声:“事已至此,只怕再无两全之道……我出行在即,此事决断,必在今夜,再也拖延不得。”
他觉出倾城身躯微颤,解下她肩头裘衣置于一旁,扶她重又卧下:“你放心,我会妥善为之。你现在第一要务便是好生睡上一觉,旁事俱不须过问。”
倾城见他语义一片坚持,不许自己再涉入半分,只得摇头一叹。她本在病中强打精神,此时见展昭便在身畔,心神一缓,阖起眼帘,不过片时,便已倚枕入眠。
展昭静静坐在榻前,见她睡容转为平和,额间薄汗暗生,心知她方才服下的汤药已生效力。他心中感怀,只想就此伴在她身边,但转念回思,终还是轻叹一声,起身出门而去。
穿廊过院,回转中庭,已是夜色渐深。庭下偏房素寂,不闻声息。
展昭来到门前,屏息片刻,抬手轻叩两声。脚步轻柔而近,门户开启,现出青衫布裙,正是纳兰。
她抬眼见是展昭,微觉惊讶,连忙将他让入屋中,俯身敛衽道:“展大人,狄大人在神机营,恐怕要戌时后才能回来。展大人若有要事,还请差人去那边寻他。”
展昭点头道:“我知道狄青不在此处。我此番是来找你的。”
纳兰蓦然一顿,缓缓回身,抬手将门阖起。她低头静思片刻,转回身来:“展大人可有什么吩咐么?”
展昭静默半晌,沉声道:“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
纳兰低头道:“奴婢愚钝,不懂得展大人话中之意。”
展昭注视着她面上神情:“同样的话,若是由你来说,便可能乾坤变换,起死回生,但若是由我来说,便是要公事公办,不能有半分转圜了。”
纳兰垂眸而立,面容却仍是极其平静,似是此间情形,俱已在意料之中。
她淡淡苦笑一声:“纳兰无话可说。”
展昭似也料到她会如此,点头道:“好,那便由我来说。”
他缓缓走开两步,徐徐道:“距此千里之外,贺兰山北峰之下,有一处村落,叫做巴彦村。那里沙柳成林,清溪如练,世世代代,居住着乌桓族人。”
纳兰双肩一颤,抬起头来,望向展昭身前。
展昭又道:“二十年前,那巴彦村惨遭党项荼毒。族长为存续族中血脉,忍辱立约,村中子女成年以后,择时献与党项为奴。自那以后,虽保全了许多性命,但家家血泪,户户悲声,再不能全骨肉之情。”
他语声一顿,纳兰眸光黯转,又低下头去。
展昭叹息一声:“村中有一户人家,夫妇二人俱是猎户,膝下一女一子。大女儿名叫乌敏,天赋异禀,自幼喜欢与禽鸟为戏,是村中最精通豢禽之人。乌敏十五岁时,便被党项强征入瓦窑寨,两年之后,瓦窑寨被任福所破,她也随许多羌奴没入延州军营。”
纳兰缓缓摇头道:“乌敏早已死了。自她离开巴彦村的那一日,她便死了。”
展昭摇头道:“我始终相信,即便是变却了名姓,变却了模样,人心内依旧有些东西,是绝不会变的。现下站在我面前的,纵然已不再是当初巴彦村中无忧无虑的乌敏,也绝不会是一个助纣为虐不辨是非的党项死间。”
纳兰忍泪道:“展大人,这一切,你又是如何得知?”
展昭沉声道:“两年前,张元留书惊现延州经略府中,我便已知道宋营之内已深藏了党项暗间。我当夜查遍了经略府中所有线索,却一无所获。后来我才知道,为张元留书之人,那夜机缘巧合,奉命随浣衣帐诸女去了中军大帐。”
纳兰凄然道:“我若知道那夜会在中军帐内遇见他,我是万万不会去的。”
展昭静静道:“从那夜以后,你由他安排,住进经略府内,随侍他身前左右。范和曾安排你作内院婢女,你却坚辞不受,继续在马房做粗重活计。这事不同寻常,当时我便已留意。只是你一向安分守己,毫无异动,我只道自己是风声鹤唳,过于紧张。”
“直到后来,你随我们来了这庆州,凑巧被范和分去鸽舍洒扫。鸽舍每日凌晨即起,群鸽喂食便溺之时,腌臜混乱,杂役多不情愿担当晨班。你当班本在午后,却特地与他人换至晨时。范和无意中向我提起此事,我心中霍然警醒,才下定决心,遣人去详查了你的来历底细。若非如此,你平日在他一身荫蔽之下,再无人可能对你有半分怀疑。”
纳兰霍然抬头,颤声道:“展大人,此事来龙去脉,与他毫无关连!他平素谨慎之极,军情机要,从未携至房中,也从未向我吐露过半句。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只是请你莫要将他也牵连在内。”
展昭凝眉道:“你若果真对他如此在意,为何还甘心任由党项驱使?……我听闻党项用间,其意多半不在行刺,而在军情。我素知他为人谨慎,断不会将机要透露给你,所以九月间故意在范和房中留下几封军情文书。文书之上,俱是环庆路调动消息。这些消息,后来果然为党项获知。夏军候在路途之上,出兵伏击。只是我事先已另行告知接信之营,所以他们变更路程,未受所累……范和房内,除去你每日打扫,再无外人出入。那时我便已断定,你便是党项密间。只是我便査了鸽舍内所有信鸽,却未见丝毫异样。军鸽平素查验一直甚严,亦未有异种混入,我一时之下,尚不能查证你与党项斥候内外联络之法。”
他叹息一声:“好在回鹘一脉,亦是此道高手。甘宁郡主归来后,一直身在病中。昨日我见她精神稍佳,忍不住向她提及此事。她告诉我精通豢禽之人,可以秘制饵料喂食信鸽,信鸽在路途之上,若遇到此类饵料,便会飞落啄食,其身上携带的消息也会就此泄露。我昨夜有急务在身,一时无暇分身,郡主便自己趁深夜之间,抱病遍査了舍内两百只信鸽。”
展昭伸出手来,掌心托了三朵纤细羽绒:“她耗尽一夜精神,终于查出三只信鸽腋下细羽生出红色斑点,正是食用秘饵所致。这三只军鸽其中一只,便是当日送出环庆路调动消息的那一只!她一番苦心,终获证据,但亦是为此病程转急,此刻仍在昏睡之中。”
纳兰含泪垂下头去:“展大人,我罪孽深重,再无可恕,任你处置便是。”
展昭沉声道:“你可知道,敌军密间,若查证属实,当受剐刑分身?”
纳兰缓缓点了点头:“我一早便知。”
展昭深深呼吸一声:“我知道你为党项所逼,身不由己,若是你供出党项斥候与你联络详情,我会去求范大人从轻发落。若按戴罪立功论处,或能免你一死。”
纳兰含泪道:“展大人,多谢你的一番心意。我该受何刑,便受何刑,不必再麻烦大人。”
展昭摇头道:“你为党项所役,本是为了保全家人。你若死在这里,便再不能回去与他们团圆了。”
纳兰忍泪抬头问道:“展大人,你遣人到巴彦村探看之时,我家人可都还好?”
展昭叹息一声:“你父母尚在,勉强可度日过活。你弟弟前年冬时便已被征入撞令郎军中,如今生死不知。”
纳兰重重一震,上前攀住展昭衣袖:“你说什么……”
展昭心中虽不忍,但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纳兰怔怔而立,喃喃道:“不会的……他们明明答应过我,三年之内,不会将洛英征去……他们明明……答应过我……”
她蓦然松手,身躯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展昭叹道:“你现下已知,他们到底是何等样人,难道还要再为他们保守秘密么?”
纳兰哭了半晌,霍然收尽泪容:“展大人,你不必再说了。他们手中尚有我数百族人,我若透露半分机密,不但我那些族人俱都得为我送命,我们村中留居之人,也全然活不成了。我死不足惜,但却不能连累了我全族性命。”
展昭心中为她深深一痛,但此事关系深远,只得又道:“但纵是你守口如瓶,难道你的族人们便能安然无恙么?党项一向出尔反尔,毫无诚信,你弟弟的事,不便是一例么?”
纳兰气息起伏,缓缓道:“展大人,我意已决,再不会更改。你若再劝我,我便立即咬舌断声。”
展昭摇头道:“你可知道,我若是军法从事,将你送入典狱营,你便是自断己舌,他们也还是会对你重刑逼供。那些非人苦楚,你脆弱之躯,必定经受不住。”
纳兰凄然一笑:“展大人,你若知道我在瓦窑寨曾经受过什么,便不会为我担心了。典狱营之内便是刀山地狱,对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她静静起身:“展大人,你不必为我为难。我这便随你去典狱营。烦请你稍待片刻,我料理清楚,便随你去。”
她俯下身躯,将狄青床前矮榻上被衾薄枕叠放齐整,置于一旁,又将那具矮榻折好合起,收入床下。
展昭虽素来与狄青亲厚,此番却也是第一次进入他卧房之内。他方才未及留意,此刻才赫然发觉。他一向以为纳兰是狄青帐内宠婢,却绝未料到真情如此,惊讶之下,失声道:“你与他,难道并非……”
纳兰苦笑道:“展大人,你可惊讶了么……其实,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也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他这般的人……这两年来,他要我与他同住一处,不过是为了护我周全而已。我们同居一檐之下,他却从未对我有过半分他念……”
她抬手拾起桌案上昆仑奴面影,紧紧贴在胸前:“平素他不是练兵,便是出战,极少回来……每次他回来时,这屋中有了他的气息言语,我便会觉得自己也还活在这世上,而并不是一具牵线木偶……”
青铜坚冷,握在她纤柔掌中,竟似是这世上最后一件可供凭靠之物。
展昭被她言语触动,忆起与倾城分离两地时的情形,心中伤怀顿起。他前思后想,骤然警醒:“当日定川寨之役败讯传来,范大人本拟遣狄青驰援渭州,他却恰在那日生了一场急病,范大人不得不另遣范纯祐出征……难道说,狄青那一场急病,竟是你……?”
纳兰缓缓道:“那时天都军十万之众,风头正盛,神机营纵然骁勇,长途跋涉而去,又怎能与他们抗衡?他若是果真奉命而去,只怕再难回转庆州……他待我的恩义,我本就无颜承受。我这一生,也唯有这一次机会报答于他。我所作所为,已再无面目见他,我死于今日,已是死得其所,再无遗憾……”
她抬眼望向展昭,深深道:“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