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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勒望向她侧影,敛却面上笑容,伸手握住她的右手。她掌心寒冷如冰,令他心中一颤。
倾城回过头来,缓缓道:“摩勒,这一生,我们还能再回甘州么?”
摩勒蓦然一震,转头避开倾城目光,眉峰微簇,默然不语。
倾城淡淡道:“其实,我明白,纵然我们回去了,也再寻不回从前的日子了。与其如此,又何必念念于怀……我们这一路去沙洲,漫漫千里,应该已足够我将那些往事尽数忘记了……”
摩勒霍然伸臂扶住倾城双肩:“不,我不会忘记,我也不许你忘记!总有一日,我们会同回甘州……到那时,我陪你在南塔山猎雁,在平阳坝驰马,在天星台看雅苏重建牙帐,好么?”
倾城抬起头来,见摩勒眸中已是泪光闪动。她泪盈于睫,哽咽道:“好,一言为定。”
摩勒向她一笑,忽听得一阵清脆号角从前寨传来。他眸光一闪,瞬间警醒,向倾城道:“是雅苏在唤我们了。”
倾城点点头,整顿容色,随摩勒径直向牙帐而去。
他二人来到牙帐之前,推帘而入,只见雅苏当中而立,目光肃然,似在默默沉思。
摩勒停在雅苏身前数步之处:“飞羽骑诸营俱已收拾妥当。你一声令下,便可启程。”
雅苏抬起头来,默默看了摩勒一眼,缓缓移开目光。
倾城见雅苏神色似是有异,心中一动,上前问道:“雅苏,可有什么事么?”
雅苏望向倾城:“我方才收到范仲淹一封飞书。他信中说,我们将赴沙洲一事,他已于日前禀明赵祯。赵祯现颁旨册封我为宝国可汗,准夜落纥回鹘移建沙洲,再续基业。”
当日赵祯册封倾城为甘宁郡主,降旨赐金,不过一夜之间。如今雅苏承继夜落纥回鹘可汗之位,册立正名,却拖延了将近两年。究其缘由,西北情形局势动荡微妙,自是首因,但宋室君臣对异族见疑之心,亦是昭然可见。
摩勒冷冷哼了一声:“我们归来两年,他赵祯一直默不作声,现在见我们要去沙洲了,才惺惺作态,颁下什么册立诏书,难道谁又会稀罕么?”
倾城轻叹一声,拉住摩勒衣袖:“摩勒,我们现下仍在宋境之内,你心中纵然不满,也该按捺些。”
摩勒摇头一叹:“好在我们这便动身启程。沿贺兰山南麓直奔西去,不出三日,便能出宋军势力所及。”
雅苏碧眸回闪,沉声道:“今日此行,先取道马铺寨,明日过了蛮云口,再回贺兰山麓。”
摩勒一怔:“这又是为何?”
雅苏静静道:“范仲淹北上巡边,现下正在大顺城。我与他有约,此番西行之前,要先将一个人送到大顺城。”
摩勒浓眉扬起:“是谁?”
雅苏缓缓走到倾城面前,碧眸深邃,默然凝视她面上。
倾城全身一震,失声道:“你……难道……”
雅苏缓缓道:“我与范仲淹约定,我与摩勒率飞羽骑诸营西去沙洲,你从今以后,将身归宋。”
朝阳透入帘幕,帐内轻尘缓起,萦绕身际。倾城怔怔站在当地,衣袂低垂,一时难以置信。
摩勒震惊之下,抢上雅苏身前:“你说什么?你怎可让素光回宋营去?”
雅苏淡淡回身:“此事计议已定,再无更改。”
摩勒愕然无语,一时说不出话来。
倾城忽地抬头,向雅苏道:“你一早便已决定如此,是么?”
雅苏背转身去:“自你去年随我们到这塞门寨以来,赵祯已屡有口谕,令范仲淹设法接你回庆州。范仲淹一直颇有为难,不知如何向我开口。这一次,是我决意要将你送回宋营。我已传书范仲淹,今天日落之前,我便会将你送到大顺城宋军营中。”
倾城寂然一笑:“原来,你这可汗之位的册立诏书,竟是如此得来的。”
雅苏蓦然回身:“这两件事本就毫无关联,你不必自作聪明。你本就该留在宋营。这是我的意思,无须任何理由。我如何说,你便该如何去做。”
倾城抬头道:“不错。从小到大,我与摩勒都从未违背过你。但这件事,你要我听你的话,却是休想。”
雅苏面上神情不变,缓缓道:“你莫要忘了,这牙帐之内,究竟是谁在做主。”
倾城上前一步,握住雅苏手臂,颤声道:“你……你究竟为何一定要我回宋营去?你可知道,我这十几年来,究竟是如何过来的?……你可又知道,为与你们在一处,我已舍弃所有,再不能回头!”
她语中凄苦之意,令人闻之心碎。雅苏避过她目光,却仍是不为所动。
摩勒咬牙道:“雅苏,我们千辛万苦,好容易才重聚一处,为何要于现下分开?我们是如何才撑到今日,我们是如何才寻回素光,这一切,难道你都忘了么?”
雅苏霍然回头,紧紧盯住摩勒:“我没有忘。忘记了当年往事的,是你!”
他一步步走到摩勒身前:“当日我们在那焉支沙漠中迷失路途,无水无粮,一连十三天,跋涉戈壁之上,靠饮骆驼血才勉强保住性命……当日我们在天山南麓苦苦前行,遭遇雪崩,只差一线,便会葬身冰川之下……当日我们走投无路,向高昌回鹘千里求援,本以为回鹘九姓血脉同源,却没想到被守株待兔,反戈一击,险些全军覆没……这些往事,你都忘记了么?”
昔年惨景重重浮现于前,摩勒喉咙哽咽,骤然闭紧双目。
雅苏缓缓道:“如今我们虽已有了些根基,亦寻回了那传国宝藏,但此番回转沙洲,一路艰难凶险,与当年相比,一般无二。你想令素光也走一遍这条路,也尝一遍这其中的苦楚么?”
摩勒含泪低眉,默然不语。
倾城上前紧紧攀住雅苏衣袖,含泪道:“雅苏,若是与你们在一处,便是千难万险,便是送了性命,我也心甘情愿。你若将我孤零零一人抛在此地,又令我如何过活下去?”
雅苏缓缓道:“这一次我们要走的,不再是苟活之路,而是复起之途。这条路,注定了比先前更多艰难,绝不是你该走的。”
倾城摇头道:“你这话,我不懂。”
雅苏望入她眼中:“此去沙洲,迢迢千里,所经之处,必然征战杀戮,处处艰难……从今以后,这世上已不再有甘州回鹘,而只有我夜落纥雅苏的沙洲回鹘!”
倾城一惊,松开手退后一步:“你……你难道忘记了甘州,忘记了元昊的深仇?”
雅苏霍然抬头:“甘州之仇,我无一日或忘!我不杀元昊,我要他活着!我要他活着,看着他家国败落,看着他子孙相残,看着他万劫不复!在那之前,我要先在沙洲经营基业,以图将来!总有一日,我要在这万里西疆重新升起天鹘旗,总有一日,我要令所有人重新记起夜落纥这姓氏七百年的荣光!”
字字如刀,锋芒晦隐日久,终于此刻出鞘。
倾城怔怔而立,低声道:“所以,你为了此时能偏安一隅,成就你的基业,便要讨得赵祯的欢心,命我此生归宋,是么?”
她抬起头来,逼视雅苏面上:“你要我回宋营去,究竟算作什么?是盟约,还是质子?”
雅苏瞳孔一颤,厉声道:“住口!”
倾城却仍含泪道:“若是如此,你又为何不索性将我送与赵祯做他的妃妾,联姻之下,大宋的恩泽必然会来得更牢靠些!”
雅苏霍然而前,抬手一掌,重重掴在倾城面上。
这一记掌击,将帐内赫然凝固。摩勒怒喝一声,奔上前扶住倾城,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回头向雅苏叱道:“你……你疯了么?”
雅苏垂眸而立,气息起伏:“百年以来,甘州回鹘数代可汗,都是称臣纳贡,希望能倚靠宋国之力,求得荫翳庇佑。到了父汗,更是恳请宋营联防驻守,以求保全甘州。但到头来,结果又是如何?!我要你们听清楚,自我雅苏起,夜落纥自负生死,绝不会再去求靠他人!”
摩勒咬牙道:“你说的动人,但你不也受了赵祯册封,与父汗他们又有何分别?”
雅苏目光回转,缓缓平复了情绪:“定川寨战后,宋夏彼此牵制,在西北已成均势。辽国远在北方,鼎立三分。他们彼此掣肘,正是我们在沙洲将养生息的绝佳机会。赵祯此时授我汗位,我若有异举,反而令他们生疑。我们如今已在宋夏境内均已遍设消息驿站,游隼传书之下,纵然远在沙洲,对此间情势亦是了如指掌,遥控自如。我们今日远走沙洲,来日必将重回此地!”
倾城抬起头来,面上已满是泪痕:“你千言万语,亦是与我无关。这条路,我已走了十五年,如何能在这里停下?我不会随你去大顺城。你若一定要送我去,便送我的尸身去罢。”
雅苏走到她身前,缓缓道:“我方才那一掌,便是要打醒你……这条路,你本就不该与我们一起走……莫忘了,你本不姓夜落纥。”
一语如鞭,深深笞在倾城心内。她身子一晃,痴痴立在原地,一时竟似不知身在何处。
摩勒站在一旁,将这一切俱都看在眼中。他忽地抬起头来,向雅苏道:“这些年来,我总以为,你对她爱逾性命,好容易与她重逢,便绝不会再令她受到半分委屈……我却从没想到,你今日能狠心伤她至此……”
他忽地重重一顿足:“也罢,你既不要她,我便带她走!自此以后,你去沙洲建立那百年基业,我与她天涯海角,相依为命,再不分离!”
这一番隐秘情意,他自幼便深积心底,本以为此生再无吐露之机,但这一刻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竟是再无顾忌。
倾城怔怔望向他:“摩勒……你……”
雅苏苦笑一声:“你以为,她会愿意随你去么?”
摩勒回头望向倾城,只见她潸然泪下,低眉不语。
雅苏走向摩勒身前:“你可知道,我们离开延州前那一夜,她究竟去了哪里?”
摩勒心中一痛 ,低下头去,不忍看向倾城面上神情。他默然半晌,忽地扬声道:“她那夜去了哪里,我不必知道。我只须知道,只要我对她全心全意,她终有一日也会同样对我。”
雅苏深深呼吸一声:“好,就算如此,你可又知道,她为了维系内力以能追随飞羽骑,不惜饮鸩自残,以那波斯密罗丹苦苦支撑?”
倾城心中一惊,仰起头来,失声道:“你……你怎会知道?”
摩勒回头望向倾城,颤声道:“他说的……可是真的么……你……你为何如此糊涂……”
雅苏看入倾城眼中,淡淡道:“伊法罕给你的那些密罗丹,不过是曼离草制成的药丸罢了。”
倾城低下头去,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那骄纵诡谲的波斯女子,平素与她敌友难辨,但毕竟还是不忍见她就此自弃沉沦。
摩勒重重叹息一声,转过头来面向雅苏:“无论如何,我要带她走。日后只要我在她身边,我便绝不会令她再受半分苦楚。”
雅苏仰面一叹,缓缓摇头:“我已讲了这么多,你还不懂得么?……好,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若能答,我便如你所愿。”
他紧紧盯住摩勒双眸,一字字道:“我问你,自从我们到了这塞门寨,你可曾见她笑过?”
摩勒心中一震,竟是退后了半步。
……你可曾见她笑过……
这一问当头直下,再不能答。
雅苏苦笑一声,一瞬之间,冷峻面容上尽是深深落寞:“若是你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