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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行军围营之处,总是豢养了营妓娼女,待军中无事时,聊供将士欢娱。传至此世,宋夏辽羌,皆不例外。范仲淹治军甚严,但延州城军营内,也不免从俗,设了一处浣衣帐。名曰浣衣之所,实为军妓宿处。
那神机营卫应命而去,不多时便将七八个女子带入中军帐内。领头的是个高挑女子,肤色细腻,一袭白衣,正是浣衣帐如今的花魁娘子。她本姓白,貌美妖娆,又唱得一口好曲,众将之中为她痴迷者不在少数。军中上下背后议论起来,均叫她白牡丹。
白牡丹当先走入帐内,眼波在席间轻轻一转,今宵情形便已知了大概。身畔几位副将唤她至身边,她却笑而不睬,只将身畔姊妹推给他们,自己却径直向狄青坐处行来。
她来延州军营已近三年。艳名遍彻军中,无人不知,宋营中文官武将,大半是她帐内之宾。便是狄青,也曾与她春风几度。狄青仪表俊美,又是范仲淹属下得意之人,白牡丹自然有意托身。只是狄青对她却从来只是逢场作戏,行云去后,不见半分柔情。白牡丹身在贱籍,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见狄青郎心似铁,心中不免渐生怨恨。虽说如此,每每相见,一颗芳心却还是不由自主,总似被他牵系一般。
她含笑走到狄青席前,身后神机营卫搬来坐墩,她便挨狄青身边坐下,执起酒壶,斟了一杯,双手捧杯,送至狄青唇边。
“狄大人长久不见。这些日子,大人可曾惦念过奴家?”
她横波如水,投向狄青面上,软语温存,只盼他回头一顾。
狄青却并未回头。他眉峰微蹙,目光牢牢盯住帐门之前。
一个纤弱少女怯怯站在门口,面对这满帐酒意春光,低头徘徊,手足无措。帐内暖烛融融,映亮了她眉间一点朱砂。
她竟是当日在经略府后院内等候范和发落的那乌桓族女奴。
白牡丹循着狄青目光,望向那女奴身上:“大人可是在看那孩子?她今日初来,难怪大人面生。”
狄青缓缓问道:“她怎会来的?”
白牡丹道:“她叫纳兰,听说是乌桓族人,原本在马房作杂役。今日浣衣坊有个姊妹病了,便给她换了件衣裳,将她拉来凑个数。若是今夜哪位大人相中了她,命她陪寖,倒是她的造化了。”
她回转眸光,见狄青仍在注视着纳兰,心中不知怎地,竟颇不是滋味,转头向焦用笑道:“焦大人,你可看见门口那孩子了?虽然嫩些,却是个雏儿。你若有意,今夜便让她去你帐中伺候如何?”
焦用笑道:“那丫头身上还没有四两肉,只怕我塞牙缝也不够。你不打点精神,令狄大人多饮几杯,却为我操心,又是所为何来?你坐了这么久,狄大人酒杯还未举起来过呢!”
白牡丹失了面子,心中暗恼,强笑道:“好,我便不信,狄大人连这一分面子也不给我。”
她凑近狄青身边,左手执杯,右手抚上他面颊,在他面上刺青处轻轻滑过,语声低回,柔媚入骨:“我敬斑儿一盏。”
她手指方挨上狄青面颊,狄青已蓦然避开,如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霍然起身,将她重重推开一旁。哗啦一声,桌上杯盏盘碟,散碎一地。帐内众人皆是一惊,停了说笑,看向狄青身上。
白牡丹见狄青突然发作,一时难以置信,伏卧地上,失声道:“你……你……”
狄青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他面色铁青,颈脉缓缓搏动,缓缓向焦用问道:“营妓无礼,出言犯上者,如何处置?”
焦用素知狄青最恨旁人提及他面上刺青,今夜不料白牡丹出言无状,竟然撞上了这忌讳之事。他心中暗悔方才自己言语之中激白牡丹向狄青劝酒,此时面对狄青问话,却又不得不答,讷讷道:“鞭笞二十。”
狄青冷冷道:“拖出去,帐外行刑。”
白牡丹惊呼一声,心头一酸,目中已流下泪来,却仍是恃强不肯求饶。
焦用走近狄青身边,低声道:“范大人便在左近,为这女人兴师动众,只怕不妥。”
他话音未落,狄青已重重一拳击在桌上。这一击如一记惊雷,一时满帐寂静,谁也不敢出声。
狄青深深呼吸一声,扬眉喝道:“打!”
他青甲一震,撇下帐内诸人,直走到门边,目光闪动,看向那名叫纳兰的乌桓女奴。
她正怔怔望着狄青,此刻忽然回过神来,倾身跪在他面前,再不敢抬眉。
朱砂如点,乱鬓如丝,脆弱身躯似是幼嫩花枝,不堪一折。
狄青心中一痛,蓦然长叹一声,上前一把拉起她,偕她径直出门而去。
星垂平野,月隐云山。
中军帐内饮宴之声渐歇,演武场内外重又是深宵声寂。
马蹄声碎,踏破清夜。展昭骑在逐星鞍上,远远已望见演武场辕门,却渐渐缓下了缰绳。
这一夜变故丛生,令他思绪如海,茫茫之间,竟不知该着落于何处。
他索性跃下马背,徐徐步行归营。抬头看时,却赫然发觉辕门外一箭之地,席地坐了一条熟悉身影。
展昭心头掠过片时迟疑,却终是静静牵马走近前去。
“夜深霜重,你怎地坐在这里?”
倾城抬头,见是他来了,眼波流转,淡淡笑道:“我在等你。”
展昭摇头苦笑道:“只怕是在等纯钧。”
他从身上解下纯钧剑,递向她面前。倾城伸手接过,低下头去,将剑鞘贴在面颊之上。
剑鞘冰寒,舒缓了她熨烫肌肤。她叹息一声,抬起头来。星辰如钻,她此刻眸间迷蒙光影,却更胜星辰。
展昭解下身上貂裘,披在她肩头,只觉一缕氤氲酒意自她身上幽幽散开。
他微微皱眉:“你醉了。”
倾城一笑,扬起手中羊皮酒袋,悠悠笑道:“谁说我醉了?醉的是巴宾纳……塔玛……隆格……沃桑……乌鲁……莫南……缅其……”一个个名字自她口中吐出,渐渐缓下,最后竟是哽住了喉咙。
展昭在她身畔坐下,转头望去,见她已是泪盈于睫。他轻叹一声,从她手中取过酒袋,摇头道:“又哭又笑,还说没醉么?”
倾城阖上眼帘,任泪滴顺颊而下:“我只是想不到,他们居然都还活在这世上……我与他们,此生此世,竟然还得以重见……”
展昭回思往事,心里亦是为她深深一酸。
倾城缓缓张开双眼,面上又浮现淡淡笑容:“还有雅苏,他就这般站在我面前,身后跟随了飞羽骑,肩头落着莫尔达……就像十四年前,他离开甘州的那日,一模一样……还有摩勒,他也平安无事,早晚便能来与我相见……”
她语声幽回,直如梦呓,忽然转头望入展昭眼中,颤声问道:“今夜所见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展昭心底如涌,却只是微笑道:“自然都是真的。”
倾城轻叹一声,重又仰面看向星空:“记得幼年时,舅舅和阿爹阿妈他们每日里总是有许多事情在忙,雅苏便时常领了我和摩勒去玩。他长我十岁,长摩勒七岁,年纪轻轻便已是飞羽骑的统领,射术丝毫不逊于我阿爹。待到我与摩勒稍大一些,他便不再陪我们玩,每日里只是催着我们练习骑马射箭。我与摩勒却总是寻机偷懒。有一日,趁人不备,我们悄悄到城外林中射鸟,没想到却踏中了猎人捕兽的机关,落入了陷坑中。那陷坑极深,摩勒瞬间便摔得昏了过去,我被坑底的兽架夹中了脚踝,哭叫呼救了一夜,却也无人听见。直到第二日清晨,我昏昏欲睡时,忽觉得头顶天光一亮,有人掀开了陷坑顶盖,却原来是雅苏!他不见了我们,在城外搜寻了一夜,方找到我们……”
展昭默默聆听她述及往事,想起曾见过她足踝处的旧年伤痕,心内恍然。一时见她眼帘渐阖,低声道:“你累了,我送你回经略府罢。”
倾城睁开眼睛,连连摇头,目中又现出细碎泪光:“我不能回去……若是我回去了,只怕明日一早,睁开眼睛,这一切,便又消失不见了……”
展昭长叹一声,默然无语。他缓缓打开手中酒袋上的木塞,仰面饮了一口。
倾城从他手中接过酒袋,亦饮了一口,淡淡笑道:“方才我已与飞羽骑每一人都饮过了,唯独却落下了你……说起来,你我二人,似乎还从未对饮过……”
高粱陈酿,冷如深泉,却又烈如炙焰,飞流而下,直入肺腑之内。
她半生从未如此豪饮,方才强撑清醒,此刻酒意再涌,只觉晕生双颊,眸光如丝,平生三分娇艳之色,竟是此生从未有过。
展昭却低下眉头,并未看她。
他与她,从陌路到同行,不知不觉间,已缠杂了这些岁月。本以为,若是不问前途,总能暂得相濡以沫,一道偕同。却孰料,一夜之间,情势急转,再不能一如从前。她平素对他心事一向敏锐之极,而今夜却只顾对酒倾怀,如醉如痴,丝毫未察觉他心底深深寞落。此间种种,他尽数看在眼中,怜惜惋叹过后,只余下一片苦涩寂寥。
欲问此心,何去何从,竟似是已迫在睫前,再容不得他犹豫。
倾城见他静坐不语,轻声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展昭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在想,今夜之后,我是该唤你倾城,还是素光?”
这一问直透心底,倾城遽然一惊,转头怔怔望住展昭,不过转瞬之间,眼眸中迷离酒意已然褪去七分。
……今夜之后,我是该唤你倾城,还是素光?……
黯然一问,其间千般心酸,万种无奈,历历投影于她心上。她柔肠百转,不知是何滋味,尚未抬起眸光,已被展昭俯下身来,深深吻在唇上。
相伴经年,情约生死,却从未如此亲近。这一吻突如其来,她不及退却,便已被他周身气息全然覆盖。天地万物骤然远去,只余下他与她,面对这辛酸难题。
今夜之后,她究竟是倾城,还是素光?
他的力道直透唇间,如此温润,却又如此坚持,一如他,逼她直视自己心底,务求清明透彻,再不能回避半分。
此夕沉醉,自是一纵亲族重逢之欢,但心底自知,长歌痛饮,不过亦是为了躲闪这答案。
情义之间,千古艰难。她纵有绝顶智慧,亦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左右为难。
倾城心底陡然涌起无边悲意。她蓦然醒觉,挣扎之间向后退去,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被展昭伸臂揽住腰际,牢牢锁于怀中。
展昭心内重重一叹。她一腔踟蹰愁绪,他俱都清明,却不许她轻易退开。长久以来的迟疑,一旦抛却,便不必亦不能回头。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放纵情怀,只因情知若是此时放手,便再无将来。
他气息沉匀,深深徘徊在她唇畔,沾染了馥郁酒香,一时若苦若甘。她似在咫尺之间,又似在天穹之外,若虚若幻,令他黯然伤怀,唯有将她紧紧揽在身前。
千情万绪,交缠于呼吸之间,徐徐沁入肌骨,尽数积淀于心底。终于,她肩头一松,不再挣扎,缓缓抬起手臂,攀上他身前衣衫。酒袋原本在她手中,此刻无声跌落在地,酒液如金,婉转流淌,浸润了一地白沙。
忽然,演武场内中军帐边响起一阵低沉号角之声。展昭心底一震,放开倾城。
他侧耳倾听半晌,动容道:“是范大人在召集全营将官。如此紧急,只怕军情有变。”
他抬起头来,见倾城眸光萧索,怔怔出神,不禁轻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