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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吸了口气,林中松香淡淡,入怀尽是馥郁气息:“事到如今,你对我始终并无半点信任……既是如此,当初你又何必逼我击掌三约?”
展昭低下头,目光落在腰间湛卢剑鞘之上:“只因为当时我还有一丝侥幸,以为你终究能放下心怀……谁知冬去秋来,你却并未有一丝改变!”
倾城默然片刻:“不错,我没有变。西北这一年,若说改变的,只怕是你。”
展昭不答,只是抬手将脚边松枝一条条掷入燃起的火堆之中。松枝在火焰中互相撞击,激起一阵噼啪声响。
“有么?”他像是在问倾城,更像是在问自己。
倾城将下颌埋入双掌之间,蹙起纤细黛眉:“从白豹城回来,你便变了……我不懂,在江湖、在开封、你过手的人命,何止千百?湛卢剑锋之上,本就饱饮鲜血。你既有如此经历,怎地到了此间,反而变得心神难定,犹豫不决?”
展昭眉心攒起,现出淡淡的川字。
仿佛碾过沉重思绪,他缓缓道:“当年我剑下之魂,个个都是死有余辜之辈。了结他们的性命,虽是我命中业障,我却心既安,理亦得……但自从来了这里,我却忽地发现,我传递的一个口讯,转瞬之间,竟能置千百人于死地。”
“那夜白豹城中,我虽未出手,却眼见一千三百名党项人被任福任大人在奇袭中烧死在堡寨之内。当时城中火焰冲天而起,映亮了整个夜空。待灰烟散尽,已是焦骨满地,兵刃凋零……我不禁想,那一千三百名党项人,难道真的个个皆是应死之人么?”
倾城静静道:“战局之中,你不是杀人,便是被杀,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这道理简单之极,你又何苦想那么多?”
展昭摇了摇头:“人命关天,怎容我不想?”
倾城长长叹息了一声:“难怪当日你从白豹城回来,三天之内,只是低头沉思,除了向范大人回话,一句话也没讲过……话说回来,白豹城之役直至今日,你每日里奔波所为,不仍是与当时无异么?”
展昭黯然垂下目光:“不错。我肩头所负,身不由己……你我每替范大人送出一份讯息,便会有一场明杀暗刺,刀光剑影。无论是党项人,还是大宋人,总会有数百人性命受累。我们送出的密函军令,不过是白纸黑字,但笔划墨迹之间,却牵连了千万人血泪身家,瞬息之间,便可能是乾坤逆转,天人相隔!”
他仰头望向星空:“每每夜深人静,我便会总觉得自己这一身甲胄之间,尽是血腥味道。扪心自问:谁真的罪不容赦?谁又应当活在这世上?一念之差,生死无常,这一切,究竟又该由谁来决断?”
倾城坐直身子,摘下头上银盔,放在自己膝头。月光落在盔上,映入她朦胧眸底。
“人生在世,本就没法子事事清明。当年甘州之变,我的那些族人惨遭涂炭,他们又能向谁去诉冤?受尽刀下屠戮者,回鹘、西羌、大宋、下一个又是谁?……你想想党项人为祸此间的豺狼之行,便不会如此苦恼了。”
展昭望向她的侧影:“血债血偿,冤冤相报,什么时候才是个终了?”
倾城沉默良久,手指轻缠盔顶朱缨。细细的红绒线,在她苍白指尖上绕成一个个圆圈,似无尽头。
她语声轻缓,全然不是此时心境。
“这一问,我答不出。”
她忽地将银盔放在地上,脱下足上靴袜,站起身来。火光明暗间,隐约照见她右脚踝上有一道陈年伤痕,如一枚浅绯色印记,深深镌入肌肤之中。
展昭诧异于她的举动,尚未及出口相询,却见倾城已解下了身上素甲戎衣。
铁衣如鳞,委地无人收。
月光轻泻,照上她一身淡银色贴身软甲。自从来了西北,展昭便要她每日以天丝甲护身,难得她没等他费口舌便依从了。
展昭皱起眉头:“你……这是……?”
倾城也不回头,静静道:“你说得不错。这满身的血腥味,的确让人一刻也忍受不得。”
展昭还未及答话,倾城已走到湖边,纵身一跃,身影划出一条半弧,便跃入了湖中。
展昭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眼前唯有湖水中荡起的一波波涟漪,却不见了倾城。
层层担忧恐惧,浓雾般自心底涌了满怀。他只怕湖中有未知凶险,放声呼道:“倾城!”
夜风如诉,不闻声息。静谧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了他自己。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倾城忽地从湖中现出身来,随波起伏,轻盈如一条银鱼。游曳之中,她抬起头,拂去面上水珠,素颜如故,似是全然忘却了方才的苦涩沉凝。
光镜重圆,波澜散尽时,倾城已重又坐回火堆旁。展昭早将逐星鞍上包裹中的两件貂裘取下,一件铺在倾城身下地上,另一件则围拢了她全身。
展昭坐在倾城身旁,将五六根松枝相互支起,又从包裹中取出些冷干粮,借了火堆上的微焰,将干粮放在松枝上烘烤。
“湖水寒凉,你如此任性,不生病才怪。”
倾城将貂裘紧裹全身:“能无意间得知你的一件秘密,纵是病了,也算值得。”
展昭停下手,扬起双眉:“我的秘密?”
倾城悠悠道:“不错。没想到,展大人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却竟然不会凫水。”
展昭蓦然怔住,她唇畔笑意却更深:“是么?”
良久,展昭低下头,自嘲一笑:“不错。”
倾城奇道:“以你的内息功力,闭气凫水,应是轻而易举,怎不试试?”
展昭抬起头来,望向身前火堆,缓缓道:“我生在常州府武进县百花岭下遇杰村,四岁时,家乡遭遇瘟疫,我父母染病去世。邻近村民们虽贫苦,却周济着将我养大。六岁那年的一天,我与几个孩子在村头河边玩耍。正值隆冬时节,河面上结了一层坚冰,我们便凿了冰窟钓鱼。谁知其中一个孩子行走时失足坠入了冰窟中,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拉了上来,自己却滑落河中。冰下河水湍急,将我冲离了冰窟,卷向下游。我只觉全身如针刺般寒冷,头顶似有光芒,却找不到出口。我张口呼救,却只有冰冷河水灌入口中。”
倾城从未听展昭提及幼年经历,此时乍然闻说往事,心中大感惊奇。
“正在此时,似有霹雳般一声巨响,我头顶天光彻亮,晃得我睁不开眼。随即有人捉住我的右臂,将我整个人从河水中拉了出来,放到河岸上。我死里逃生,呆呆地望着那人。原来他路经此地,见我落水,情急之下,以手中长剑的剑鞘击破冰面,救我脱险……那便是我第一眼见到我师傅之时,也是我与湛卢剑初会之刻……”
火焰上升起徐徐轻烟,逡巡不散,一如旧事流景。
展昭轻叹了一声:“自那之后,我随师傅学艺,四方云游,五湖为家。虽曾有几次想学凫水,却总是近水而悸。或许便是当年那场经历,令我就此结下了惧水之心。”
倾城点了点头,嘴角轻扬:“原来如此……没想到,官家封你为御猫,倒也贴切……不过,那白玉堂若知道了这秘密,只怕你们之间多年之争,一早就分出了胜负。”
展昭摇头道:“他早知此事。”
这回答实在出乎倾城意料:“哦,当真?”
展昭淡淡道:“若你以为他会借此占据上风,你便错了……他虽心高气傲,但行事为人之光明磊落,放眼江湖,再难得见。”
倾城失笑道:“白玉堂替你值守开封,你便如此赞他。你怎地不想想,以他的性子,这几年下来,不知要替包大人闯下多少祸事?依我看来,你如此安排,到头来必是要后悔不迭。”
展昭不答,反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会凫水?”
倾城敛却面上笑容,静默片时,静静道:“方才我潜入湖底,故意在水中闭息不出。你若会凫水,必定一早便跃入湖中去寻我,绝不会一直留在岸上。”
展昭心中一震,一时只觉百味交缠,辨不出是甘是苦。
他默然感怀之中,倾城已转侧了身子,与他脊背相靠。
她仰起头来,缓缓枕上展昭后肩。
青丝带水,万缕如瀑,由她任意披散,拂过她肩头,垂了他满身。发丝上的水滴偶尔坠下,滑过他身上甲衣,无声落地,融入沙砾之中。
她呼吸一声,轻柔漫长:“我先睡一个时辰,你再唤我醒来替你。”
展昭微微一笑:“做你的伴当,总是要吃亏些。”
当时宋军行营制度,凡当夜值守,必是二人一组,背倚而坐,一守前夜,一守后夜,名曰“伴当”。倾城与展昭二人至此经年,每每结伴而行,露宿山野,也是遵从此例。
星光落入她清眸之中,流转了七分惆怅:“这些日子来,你的抱怨越发的多了……这场战事总有终了之日,待你回到汴京,衣锦而归,娶妻生子,再回想此刻情形,必会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境罢了。”
展昭也仰起头来,只见繁星满天,明灭互现:“我倒觉得,十年开封,于现在的我而言,便似一场梦境,遥不可及,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倾城轻轻颦起眉头:“看在你我相识这两年的份上,我有一事相求,你可愿替我办到?”
她低头看向地上的纯钧剑。剑鞘合柄,光华俱敛,正与湛卢静静并卧一处。
“我死之后,纯钧便托付予你,让它和湛卢做伴罢。”
展昭只觉一缕辛酸注满心内,勉强道:“纯钧剑天下至宝,你出手如此阔绰,一句话之间便送给了我,只怕武林中人,个个不忿。”
倾城闭上眼睛:“说什么绝世神兵,却也只不过是一把寂寞之极的剑罢了。我此生一事无成,辜负它伴我左右,好歹也要尽我所能,将它的归宿安排妥当。”
展昭默然,良久,缓缓答道:“这件事,我办不了。”
他拾起一束倾城的散发,轻轻托在掌心。青丝宛转,无言道尽沧桑。
“那击掌三约,对你而言,或许不过是权宜之计;对我而言,却截然不同……我当时说过,绝不会允你先我而死,此刻纵然时过境迁,亦是如此。”
倾城蓦地张开双眼:“你……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固执?”
展昭微笑道:“若论固执,我怎比得上你?”
他忽地敛去面上笑意,深深道:“倾城,究竟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将心头所负,全然放下?”
倾城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得……只有你亲眼见到最爱之人被人杀死在你面前,你才会懂得,什么是仇,什么是恨……这仇与恨,食尽你的过往,令你不再是你。若有一日,真的将这仇恨抛却,你便只不过剩下个躯壳,再无活着的意义。过往的你,无论如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展昭沉默。二人就这般静静相互倚靠,谁也再没有言语。
星斗盈空,便如墨玉盘中点点珍珠钻翠,光芒汇了月华,耀亮沧溟。
忽地,一颗珍珠从盘中滑下,自天上,坠人间。
展昭眸中现出惊喜一闪:“是流星!”
他扭转了头,回身看向倾城:“倾城,许个愿望罢。老人们常说,赶在流星未坠地之前许了愿望,便能成真。”
倾城闭目摇头:“骗小孩子的把戏,莫来哄我。”
展昭却直起了背脊:“宁可信其有……我们来赌一注,若不灵验,便算我输。”
失了他在背后依靠,倾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