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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树后庭花 作者:千年梦回(李煜同人)-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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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踏上玄墀。被内侍抬出的德昭就倒伏在那里素净的石地上,殷红的鲜血将一大片汉白玉染作赤焰丹霞。手中的三尺青锋犹然泛着凛凛寒光。 

  忽地,忆起那一夜,我焚香奏琴,他危坐聆听;忆起他面上异乎寻常的冷静,带着点窥破世间幻灭无常的灵透意味;忆起那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全力,不敢奢求上苍庇佑,但求于心无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德昭,你我皆非受上天眷顾之人,苦心孤诣,功亏一篑……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悔么? 

  罢了罢了,既然浮生短暂如云,我若能像你那般无悔且率性地活一回,也不枉此生了罢! 

  在朝堂文武百官的肃静注目下,我缓缓跪下,伸手阖上他略显青稚的面上,不瞑的双目。 

  我的心,已连任何悲鸣或叹息之声,也发不出来了。 

  我立起,转身,直视那个最狠最绝也最成功之人,极平静地道:“赵光义,告诉我,你在亲手杀死兄长与侄子之时,有没有哪怕是一丝的犹豫与后悔?” 

  声音虽平静,却无比清晰与响亮,足以令殿前的文武百官,与阶上的宫人禁卫听得一清二楚。 

  几乎所有在场之人,面色大变,惊慌失措。 

  赵光义迸射出震惊的目光,脸色霎时铁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我心中明晰得很,他的始料未及,来源于他自认为对我的极度了解。他以为我会顾虑到小周后、顾虑到全族上下三百多口性命、顾虑到他铁碗统治下的江南,绝不敢将此事张扬,咬断牙和着血也要往肚里咽。 

  可惜他错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我,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李重光了。 

  纵使我身单力薄,而他高高在上,我也要以我唯一能用的方式,为他埋下不知何时便会悄悄发芽的复仇种子。——终此一生,他都要活在猜忌、戒备,与不安之中了! 

  望着他目光中愈来愈浓烈的杀气,我禁不住仰天大笑。 

  凄厉却畅快的笑声,在这森森宫墙之中、巍巍高殿之上回荡,惊雷一般炸响,振聋发聩。 

  赵光义目中腾起的杀气将我凌迟一十八遍也不为过,可他却不能当众杀我。他也顾虑到会落人以做贼心虚、杀人灭口的口实——他若想不动声色地杀我,有无数种方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他强忍着满心怒火与杀机,怒声叱道:“你们没见到陇西郡公受激过度患了失心疯?还不快将他撵出宫去!难道你们一个个也神智不清了么?!” 

  宫人们在他一斥之下纷纷回神,左推右攘将我架出了皇宫。 

  我在绵延不绝的笑声中踏上归途:赵光义,定罪之词,不用你费心去寻,我已为你准备好了! 

  恍惚中,竟不知怎样回到了荆馆。 

  秋水正在荆馆门前拧手跺足,状似焦急地等待着。 

  我一下车,她便趋身过来,放爆竹似的劈啪作响:“主上,秋水从小黄门那儿打听到一个大消息!那个赵光——皇帝从幽州回来了,听说是偶遇自太原运粮回军的杨业,从泥淖中被救上来的。杨业父子率部抵挡辽国追兵,当场斩了辽军前队两将兀环奴、兀里奚,反攻追杀,直至辽军退出数里。如今那人率军回城,郡王爷该如何是好……” 

  “秋水!”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音,“德昭秘密回城,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秋水嗫嚅了,望了望我,低下头怯生生地道:“昨夜我起身关窗时,不小心瞧见的……” 

  “而且还不小心听见是么?”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主上,秋水只是担心主上与郡王爷。在这里,秋水唯一能信任与依靠的人,除了流珠姊外,就只有主上了。如果郡王爷真能给主上带来安宁,秋水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淡淡道:“秋水,你知道么,德昭死了。” 

  秋水猛抬起头,惊愕地瞪大了她波光流转的水眸:“主上……您……您说什么?” 

  秋雨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飘洒而下,我侧身向东南方望去,雨雾中的雕檐斗拱若隐若现。 

  我怔怔地瞧着,仿佛痴成一座石像一般,许久,才发出梦呓似的低语:“……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 

  “主上……”秋水担忧地望着我,一双明眸泛着氤氲的水汽。 

  我依旧纹丝不动,只幽幽道:“今日……又是七夕。” 

  秋水点点头:“是的,正是主上您的诞辰。” 

  “秋水,今夜你为我备好歌伎优伶、管弦丝竹,多多益善,不可耽误!” 

  秋水诺了一声,又忍不住问道:“主上要庆生么?” 

  “庆生?生亦何欢,死亦何哀,”我仰起头,任凭寒雨斜侵单裳,在白衣上留下点点酷似泪痕的湿渍,淡淡一笑,“即使是乘风归去,也要留下传唱千古的遗响。赵光义,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来个了断了……” 

正文 第十六章 天上人间

  我生于七夕。 
  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七夕;豆蔻少女结缕穿针、供果乞巧的七夕。 

  在江南,每至七夕,我便命人设宴铺席,以红白绸缎百匹堆砌成月宫天河模样,再饰以销金红罗、象牙玳瑁,极尽奢华。 

  悠扬丝竹之声,在那一夜,奏的总是《后庭花破子》:“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而后在妃嫔们的婆娑起舞与婉转笙歌中,我遥望苍穹明月,彻夜不眠。幽思迷离中,仿佛此身已乘风而去,不在人间。 

  如今又是七夕。 

  依旧是月圆如镜,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再不是当年那和花和月的少年了,短短两年光阴,却教我的心苍老成耄耋。 

  “主上,歌伎乐师们已到了,此时正在楼前待命。”流珠端立在我身后,轻轻道。 

  飕飕风冷荻花秋,明月斜浸独倚楼。我从银白窗边转过身,无法穿透的月华在地面上留下一圈乌黑的剪影,轮廓分明地在青石板上静默着。 

  “原地设宴铺席,取窖酒十斗,所有仆役下人皆可随席而列,饮酒闻乐。另外,交于乐师歌伎的曲谱……” 

  “《后庭花破子》?”秋水问道。 

  我目中一阵刺痛,几乎流下泪来,闭眼冷声道:“不,叫他们唱《虞美人》!” 

  “万万不可啊,主上!”流珠惊呼之下,竟跪了下来,“上次于赵匡胤的宴席之上奏唱此曲,惹得他震怒,宋国诸臣也无不怨恨、弹劾,几乎引来杀身之祸!赵匡胤曾下禁令:再有闻唱‘一江春水向东流’者,弃斩于市。主上今日若再次命唱此曲,那赵光义又怎会放过您?请万万三思而行……” 

  我伸手轻轻扶起流珠,凝声道:“我如何不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如此词句,道不尽辛酸悲痛,泣血控诉,最是动人心弦;若是任它流传于世,民心浮动,于宋室文治极为不利。——赵光义是何许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又如何会放过我?” 

  流珠恍然大悟,潸然泪下:“主上,原来您早已抱有死志……” 

  秋水惊愕之下欲言又止,只是止不住地落泪。 

  我微微一笑:“你们觉得心中悲伤么?我却觉得无比轻松舒畅。历尽劫波,终归涅磐,千年梦回,一枕黄粱……” 

  流珠、秋水决然道:“奴婢誓死追随主上。” 

  “不,你们不需要追随任何人,包括我。”我轻叹道,“你们应当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非寄身于我。我已为你们留下一笔钱财,足以安渡半生,剩下的,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主上……” 

  “连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你们是想令我死不瞑目么?” 

  流珠、秋水互相对视一眼,咬咬唇,黯然点头,泪如雨下。 

  我欣慰地笑了。 

  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如此明朗的月夜,正适合把酒敬月、长歌当哭。我散发披衣立于中庭,举杯遥敬,北国的夜幕上悬挂着的,江南的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管弦丝竹之声萦绕着,回旋着,婉转如莺啼,清亮似泉泠,在这分外明朗的月夜流水般荡漾出去,随夜风愈飘愈远,愈传愈响。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知道,这一曲《虞美人》在一夜之间,便会传遍整个汴梁城。不,不止是汴梁,它会越过城墙,渡过长江,翻过重峦,直飞至江南水乡。中原大地但凡有乐音的角落,便会有我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有我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多少年之后,当繁华成落叶,战士殁荒野,它依然传唱不息,永不消亡…… 

  大门砰然而启,一队擐甲执兵的禁卫军涌了进来。 

  为首一人,紫衣金冠,正是秦王赵廷美。 

  不同于长兄的英武,也不同于次兄的清俊,他韶秀的面容上总是笼着一层薄薄的、若有若无的忧郁,连带笑容也沾染了黯淡的色彩。 

  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方蒙着黄绸的托盘,递至我面前:“郡公寿诞,皇上特赐佳酿,以贺千秋。” 

  我默默伸手一扯,黄绸滑落,露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瓶。多么符合那人的风格,连杀戮,也要裹上一层甜美的外衣。 

  我淡淡笑道:“谢主隆恩。” 

  赵廷美一怔,仿佛忽然间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发出一声微不可察地叹息,转身便要离去。 

  “秦王殿下。”我唤住他,“李煜有一事相求。” 

  他缓缓转身:“且说。” 

  我定定地注视他,满溢执着而企求的目光:“还请殿下直言以告,德昭的后事如何?” 

  他面色一黯,垂下眼睑:“皇上因德昭夭殇痛哭流涕,悲伤不已,已命人好生殓葬,颁诏赐德昭为中书,追封为魏王。” 

  好个“痛哭流涕,悲伤不已”!我心下一声冷笑,“多谢殿下相告,李煜心中已再无牵挂。烦请殿下为我向皇上转告一句话:‘长恨此身非我有,而今归去乘月华。’” 

  片刻沉默后,他微微颔首,大步走出了庭院。 

  笙箫已没,歌舞已散,庭院中阒无一人。 

  我独自跪坐簟席上。 

  寂寞清秋,清冷月华由枝叶间洒落班驳碎银,为桌案上剔透的玉瓶印上繁复的花纹。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遗落了一声轻呖。 

  流珠、秋水不知何时抱了琵琶、拈了洞箫,来到我面前:“主上,容许我们为您奏上一曲,权当是饯别时的柳枝词罢。” 

  我颔首,于是幽咽乐音中,流珠轻启朱唇。 

  流珠溅玉般柔脆的清歌,正是我未曾填完的一曲新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我敛目叹息。 

  忽然一声铿响,琵琶弦断,洞箫声绝,乐音破碎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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