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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自从被封为故都,它的排场,手艺,吃食,言语,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动, 去找那与天子有同样威严的人和财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岛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 热闹的天津在半夜里也可以听到低悲的“硬面——饽饽”;在上海,在汉口,在南京,也都 有了说京话的巡警与差役,吃着芝麻酱烧饼;香片茶会由南而北,在北平经过双熏再往南方 去;连抬杠的杠夫也有时坐上火车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贵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渐渐的失去原有的排场,点心铺中过了九月九还可以买到花糕,卖元宵的 也许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铺户也忽然想起作周年纪念,借此好散出大减价的传 单……经济的压迫使排场去另找去路,体面当不了饭吃。不过,红白事情在大体上还保存着 旧有的仪式与气派,婚丧嫁娶仿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场。婚丧事的执事,响器, 喜轿与官罩,到底还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赶上的。出殡用的松鹤松狮,纸扎的人物轿马,娶亲 用的全份执事,与二十四个响器,依旧在街市上显出官派大样,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华 与气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着这种残存的仪式与规矩。有结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伞;有出殡 的,他替人家举着花圈挽联;他不喜,也不哭,他只为那十几个铜子,陪着人家游街。穿上 杠房或喜轿铺所预备的绿衣或蓝袍,戴上那不合适的黑帽,他暂时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 微体面一些。遇上那大户人家办事,教一干人等都剃头穿靴子,他便有了机会使头上脚下都 干净利落一回。脏病使他迈不开步,正好举着面旗,或两条挽联,在马路边上缓缓的蹭。
可是,连作这点事,他也不算个好手。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既没从洋车上成家立 业,什么事都随着他的希望变成了“那么回事”。他那么大的个子,偏争着去打一面飞虎 旗,或一对短窄的挽联;那较重的红伞与肃静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动。和个老人,小孩,甚 于至妇女,他也会去争竞。他不肯吃一点亏。
打着那么个小东西,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 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许还走;大家已走,他也许多站一会儿;他似乎听不见那施号 发令的锣声。他更永远不看前后的距离停匀不停匀,左右的队列整齐不整齐,他走他的,低 着头象作着个梦,又象思索着点高深的道理。那穿红衣的锣夫,与拿着绸旗的催押执事,几 乎把所有的村话都向他骂去:“孙子!我说你呢,骆驼!你他妈的看齐!”他似乎还没有听 见。打锣的过去给了他一锣锤,他翻了翻眼,朦胧的向四外看一下。没管打锣的说了什么, 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 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 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贫贱夫妻 钟理和 下了糖厂的五分车,眼睛注四下里搜寻,却看不见平妹的影子。我稍感到意外。也许她没有接到我的信,我这样想:否则她是不能不来的,她是我的妻,我知道她最清楚。也许她没有赶上时间,我又这样想:那么我在路上可以看见她。 于是我提着包袱,慢慢向东面山下自己的家里走去。已经几年不走路了,一场病,使我元气尽丧,这时走起来有点吃力。 我离开家住到医院里,整三年了,除开第二年平妹来医院探病见过一次,就再没有见过,三年间无日不在想念和怀恋中捱过。我不知道这三年的日子她们在家里怎样度过,过得好?或不好?虽然长期的医药费差不多已把一份家产荡光,但我总是往好里想她,也许并不是想,而只是这样希望着也说不定。我愿他们过得非常之好,必须如此,我才放心。 固然我是这样地爱她,但是除开爱,还有别种理由。 我和平妹的结合遭遇到家庭和旧社会的猛烈反对,我们几经艰苦奋斗,不惜和家庭决裂,方始结成今日的夫妻。我们的爱得来不易,惟其如此,我们甘苦与共,十数年来相爱无间。我们不要高官厚禄,不要良田千顷,但愿一所竹篱茅舍,夫妻俩不受干扰静静地生活着,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如此尽足。 我们起初在外面,光复第二年又回到台湾,至今十数年夫妻形影相随,很少分开。想不到这次因病入院,一住三年。我可以想象在这期间平妹是多么怀念和焦虑,就象我怀念和焦虑一样。 一出村庄,一条康庄大道一直向东伸去,一过学校,落个小坡。有一条小路岔向东北。那是我回家的捷径。我走落小坡,发现在那小路旁——那里有一堆树荫,就在那树荫下有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向这边频频抬头张望。 那里平妹呢! 我走到那里,平妹迎上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 “平妹!”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平妹俯首。我看见她脸上有眼泪滚落,孩子紧紧地依在母亲怀中,望望我,又望望母亲。我离开时生下仅数个月的立儿,屈指算来已有四岁了。 我看着平妹和孩子,心中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平妹以袖揩泪;我让她哭一会儿。三年间,她已消瘦许多了。 “平妹,”在她稍平静下来时我开口问她:“你没有接到我的信吗?” 平妹静静地抬起眼睛,眼泪已收住了,但犹闪着湿光。 “接到了,”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车站接我呢?” “我不去,”她嗫嚅地说,又把头低下:“车站里很多人。” “你怕人呢?” 我又想起有一次我要到外面去旅行,期间二周,平妹送我上车站时竟哭起来,好象我要出远洋,我们之间有好多年的分离。弄得我的心情十分阴沉。 “你不要别人看见你哭,是不是?” 平妹无言,把头俯得更低了。 我默然良久,又问: “我回来了,你还伤心吗?” “我太高兴了!”她抬首,攀着孩子的下巴:“爸爸呢,你怎么不叫爸爸?在家里你答应了要叫爸爸的!” 这时我们已渐渐地把激动的情绪平抑下来,她脸上已有几分喜意了。 我又问平妹: “你在家里过得好不好?” 平妹凄然一笑:“过得很好!” 我茫然看着,一份愧歉之情油然而生。 我拿起她的手反复抚摸。这手很瘦,创伤密布,新旧皆有;手掌有满满厚厚的茧儿。我越看越难过。 “你好象过得很辛苦。”我说。 平妹抽回自己的手。“不算什么,”她说,停停,又忧“只要你病好,我吃点苦,没关系。” 家里,里里外外,大小器具,都收拾得净洁而明亮,一切井然有序,一种发自女人的审慎聪慧的心思的安详、和平、温柔的气息支配着整个的家,使我一脚踏进来便发生一种亲切、温暖和舒适之感。这种感觉是当一个人久别回家后才会有的,它让漂泊的灵魂宁静下来。 然而在另一面,我又发觉我们的处境是多么困难,多么恶劣,我看清楚我一场病实际荡去多少财产,我几乎剥夺了平妹和二个孩子的生存依据。这思想使我痛苦。 “也许我应该给你们留下财产。”晚上上床就寝时我这样说:“有那些财产,你和二个孩子日后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你这是什么话,”平妹颇为不乐:“我巴不得你病好退院回来,现在回来了,我就高兴了。你快别说这样的话,我听了要生气。” 我十分感动,我把她拉过来,她顺势伏在我的肩上。 “人家都说你不会好了,劝我不要卖地,不如留起来母子好过日子。可是我不相信你会死。”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又温静的开口:“我们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上天会可怜我们。我要你活到长命百岁,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看着我在你眼前舒舒服服地死去:有福之人夫前死,我不愿意自己死时你不在身边,那会使我伤心。” 我们留下来的唯一产业,是屋东边三分余薄田,在这数年间,平妹已学会了庄稼人的全副本领:犁、耙、莳、割,如果田事做完,她便给附近大户人家或林管局造林地做工。我回家来那几天,她正给寺里开垦山地。你把家里大小杂物料理清楚,然后拿了镰刀上工,到了晌午或傍晚,再匆匆赶回来生火做饭。她两边来回忙着,虽然如此,她总是挂着微笑做完这一切。 有一天,她由寺里回来,这时天已黑下来,她来不及坐下喘息,随手端起饭锅进厨房。我自后边看着她这份忙碌,心中着实不忍,于是自问:为什么我不可以自己做饭? 翌日我就动手做,好在要做大小四口人吃的饭并不难,待平妹回来时我已把午膳预备好了。开始,平妹有些吃惊,继之以担心。 “不会累坏的,”我极力堆笑,我要让她相信她的忧虑是多余的,“我想帮点忙,省得你来回赶。” 由是以后,慢慢地我也学会了一个家庭主妇的各种职务:做饭、洗碗筷、洒扫、喂猪、缝纫和照料孩子:除开洗衣服一项始终没有学好。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完成了彼此地位和责任的调换:她主外,我主内,就像她原来是位好丈夫,我又是位好妻子。 假使平妹在做自己田里的活儿,那么上下午我便要沏壶热茶送到田里去,一来给她喝,也可让她藉此休息。我想一个人在做活流汗之后一定喜欢喝热茶的。 我看着她喝热茶时那种愉快和幸福的表情,自己也不禁高兴起来。虽然我不能不让她男人似地做活,但仍旧希望她有好看的笑颜给我看;只要他快乐,我也就快乐。 三 物质上的享受,我们没有份儿,但靠着两个心灵真诚坚贞的结合,在某一个限度上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相当的快乐,相当美满。我们的困难主要是经济上的。我们那点田要维持一个四口之家是很难的,而平妹又不是时常有工可做,所以生活始终摇摆不定。 有天傍晚,我们在庭中闲坐。庭上边的路上这时走过几十个掮木头的人,里面居然还有少数女人。他们就是报上时常提到的盗伐山林的人。他们清早潜入中央山脉的奥地去砍取林管局的柚木,于午后日落时分掮出来卖与贩子。 我们静静地看着这些人走过。忽然平妹对我说她想明天跟他们一块去掮木头。 我不禁愕然,“你?掮木头?” 随着掮木头人浑身透湿,涨红面孔,呼吸如牛喘的惨象在我面前浮起。我的心脏立刻象被刺上一针,觉到抽痛。那是可怕的事。 “平妹,”我用严明的口气说,但我听得出我在哀求:“我们不用那样做,我们吃稀点就对付过去了。” 话虽如此,但我们的日子有多难,我自己明白。最可悲的是:我们似乎又没有改善的机会;加之事情往往又不是“吃稀点”便可以熬过去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于他人是一种享受;但对于我们,每一件就是一种负担,常人不会明白一个穷人之家对这些事有着怎样的想法。我吃了这把年纪也就是到了现在才明白,有许多在平常人看来极不相干的事情穷人便必须用全副精神去想,并对付。 到了孩子入学,教育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