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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冷。空中浮着些灰沙,风似乎是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 空中微颤。地上并没有风,可是四下里发着寒气,车辙上已有几条冻裂的长缝子,土色灰 白,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祥子在电影园外立了一会儿,已经觉出冷来,可是不愿再回到 茶馆去。他要静静的独自想一想。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老者的车是自 己的呀!自从他头一天拉车,他就决定买上自己的车,现在还是为这个志愿整天的苦奔;有 了自己的车,他以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个老头子!
他不肯要虎妞,还不是因为自己有买车的愿望?买上车,省下钱,然后一清二白的娶个 老婆;哼,看看小马儿!自己有了儿子,未必不就是那样。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么样的娘们不 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 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
电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点着了灯。连小棉袄也脱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 飞跑一气,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没多大关系!
十一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儿,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吗 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 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 还能象个人儿似的。在这一段里,该快活快活的时候还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过了这村便 没有这店!这么一想,他连虎妞的那回事儿都不想发愁了。
及至看到那个闷葫芦罐儿,他的心思又转过来。不,不能随便;只差几十块钱就能买上 车了,不能前功尽弃;至少也不能把罐儿里那点积蓄瞎扔了,那么不容易省下来的!还是得 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还是没办法,还是得为那个可恨的二十七发愁。
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爱怎样怎样,反正这点钱是我 的!谁也抢不了去!有这点钱,祥子什么也不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 活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U糖来,“U糖”的 声音。祥子本来盼着过年,现在可是一点也不起劲,街上越乱,他的心越紧,那可怕的二十 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连脸上那块疤都有些发暗。拉着车,街上是那么乱,地上是 那么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两气夹攻,他觉得精神不够用的了,想着这个便忘了 那个,时常忽然一惊,身上痒刺刺的象小孩儿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天气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灯的时候,风更 小了些,天上落着稀疏的雪花。卖糖瓜的都着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劲儿往糖上 撒白土子,还怕都粘在一处。雪花落了不多,变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轻响,落白了地。七点 以后,铺户与人家开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夹着密密的小雪,热闹中带出点阴森的气象。街 上的人都显出点惊急的样子,步行的,坐车的,都急于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湿滑,又不敢放 开步走。卖糖的小贩急于把应节的货物“E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点钟了,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家。过了西单牌楼那一段热闹街市,往东入 了长安街,人马渐渐稀少起来。坦平的柏油马路上铺着一层薄雪,被街灯照得有点闪眼。偶 尔过来辆汽车,灯光远射,小雪粒在灯光里带着点黄亮,象洒着万颗金砂。快到新华门那一 带,路本来极宽,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宽神爽,而且一切都仿佛更严肃了些。“长安牌 楼”,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戴上了素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 故都的尊严。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没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松默 默的接着雪花。祥子没工夫看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 直,白,冷静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门。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虽不 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跺下去,一会儿又粘上了。霰粒非常的小,可 是沉重有分量,既拿脚,又迷眼,他不能飞快的跑。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 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虽然不算什么,可是湿渌渌的使他觉得别扭。这一带没有什么铺户,可 是远处的炮声还继续不断,时时的在黑空中射起个双响或五鬼闹判儿。火花散落,空中越发 显着黑,黑得几乎可怕。他听着炮声,看见空中的火花与黑暗,他想立刻到家。可是他不敢 放开了腿,别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觉得后面有辆自行车儿跟着他。到了西长安街,街上 清静了些,更觉出后面的追随——车辆轧着薄雪,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觉得出来。祥子,和 别的车夫一样,最讨厌自行车。汽车可恶,但是它的声响大,老远的便可躲开。自行车是见 缝子就钻,而且东摇西摆,看着就眼晕。外带着还是别出错儿,出了错儿总是洋车夫不对, 巡警们心中的算盘是无论如何洋车夫总比骑车的好对付,所以先派洋车夫的不是。好几次, 祥子很想抽冷子闸住车,摔后头这小子一交。但是他不敢,拉车的得到处忍气。每当要跺一 跺鞋底儿的时候,他得喊声:“闸住!”到了南海前门,街道是那么宽,那辆脚踏车还紧紧 的跟在后面。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车停住了,“诹*”诩*上的雪。他立住,那辆自行车 从车旁蹭了过去。车上的人还回头看了看。祥子故意的磨烦,等自行车走出老远才抄起车把 来,骂了句:“讨厌!”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就是那帆布 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车夫省点力气。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必 要,况且他还贪图着看看夜间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这辆自行车,等祥子骂完,他低声的 说,“要是他老跟着,到家门口别停住,上黄化门左先生那里去;别慌!”
祥子有点慌。他只知道骑自行车的讨厌,还不晓得其中还有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 敢家去,这个家伙一定来历不小!他跑了几十步,便追上了那个人;故意的等着他与曹先生 呢。自行车把祥子让过去,祥子看了车上的人一眼。一眼便看明白了,侦缉队上的。他常在 茶馆里碰到队里的人,虽然没说过话儿,可是晓得他们的神气与打扮。这个的打扮,他看着 眼熟:青大袄,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长街口上,祥子乘着拐弯儿的机会,向后溜了一眼,那个人还跟着呢。他几乎忘 了地上的雪,脚底下加了劲。直长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灯光,背后追着个侦探!祥子 没有过这种经验,他冒了汗。到了公园后门,他回了回头,还跟着呢!到了家门口,他不敢 站住,又有点舍不得走;曹先生一声也不响,他只好继续往北跑。一气跑到北口,自行车还 跟着呢!他进了小胡同,还跟着!出了胡同,还跟着!上黄化门去,本不应当进小胡同,直 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过来,他承认自己是有点迷头,也就更生气。跑到景山背后,自 行车往北向后门去了。祥子擦了把汗。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几片雪花。祥子似乎喜 爱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飞舞,不象雪粒那么使人别气。他回头问了声:“上哪儿,先 生?”
“还到左宅。有人跟你打听我,你说不认识!”
“是啦!”祥子心中打开了鼓,可是不便细问。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车拉进去,赶紧关上门。曹先生还很镇定,可是神色不大好 看。嘱咐完了祥子,他走进去。祥子刚把车拉进门洞来,放好,曹先生又出来了,同着左先 生;祥子认识,并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祥子,”曹先生的嘴动得很快,“你坐 汽车回去。告诉太太我在这儿呢。教她们也来,坐汽车来,另叫一辆,不必教你坐去的这辆 等着。明白?好!告诉太太带着应用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儿。听明白了?我这就给太 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你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一声。”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问了声。
“不必!刚才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侦探,不过我心里有那回事儿,不能不防备一下。你先 叫辆汽车来好不好?”左先生去打电话叫车。曹先生又嘱咐了祥子一遍:“汽车来到,我这 给了钱。教太太快收拾东西;别的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带着小孩子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 画,那几张画!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妈打电要辆车,上这儿来。这都明白了?等她们走后, 你把大门锁好,搬到书房去睡,那里有电话。你会打电?”
“不会往外打,会接。”其实祥子连接电话也不大喜欢,不过不愿教曹先生着急,只好 这么答应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着往下说,说得还是很快:“万一有个动静,你别去开门!我们 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他们决不放手你!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后院跳到王家去。王 家的人你认得?对!在王家藏会儿再走。我的东西,你自己的东西都不用管,跳墙就走,省 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丢了东西,将来我赔上。先给你这五块钱拿着。好,我去给太太打电 话,回头你再对她说一遍。不必说拿人,刚才那个骑车的也许是侦探,也许不是;你也先别 着慌!”
祥子心中很乱,好象有许多要问的话,可是因急于记住曹先生所嘱咐的,不敢再问。
汽车来了,祥子楞头磕脑的坐进去。雪不大不小的落着,车外边的东西看不大真,他直 挺着腰板坐着,头几乎顶住车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顾看车前的红箭头,红得那么 鲜灵可爱。驶车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动的左右摆着,刷去玻璃上的哈气,也颇有趣。刚 似乎把这看腻了,车已到了家门,心中怪不得劲的下了车。
刚要按街门的电铃,象从墙里钻出个人来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夺 手,可是已经看清那个人,他不动了,正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侦探。
“祥子,你不认识我了?”侦探笑着松了手。
祥子咽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记得当初你教我们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个孙排长。想起来了吧?”
“啊,孙排长!”祥子想不起来。他被大兵们拉到山上去的时候,顾不得看谁是排长, 还是连长。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脸上那块疤是个好记号。我刚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 点不敢认你,左看右看,这块疤不能有错!”
“有事吗?”祥子又要去按电铃。
“自然是有事,并且是要紧的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孙排长——现在是侦探——伸 手按了铃。
“我有事!”祥子的头上忽然冒了汗,心里发着狠儿说:“躲他还不行呢,怎能往里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