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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钦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信自己的耳朵,宋竹也不搭理她,自己续道,“我也用不着吉贝布,倒是上回见你腰上挂的络子好看,你送我一条成吗?”
人和人相处,很多时候不就是个脸面吗?虽说宋竹刚才多少也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可这会儿她反过来先拉下脸,主动央请颜钦若送她点东西,之前的事又可一笔带过了,颜钦若也没多少城府,听她一说,顿时高兴了起来,拉着宋竹的手笑道,“你眼真刁,那是我们家新聘的梳头娘子打了送我的,花样可是洛阳城里独一份呢——你等着,这个月中我回洛阳了就给你再要一个,最迟不过一个月,准能给你送来。你喜欢什么花色的,快和我说。”
宋竹压根都不记得她打的那个络子是什么样儿的了,她根本没注意过,只依稀听过几个女同学议论,听颜钦若这么一问,只好顺水推舟地笑道,“嗯,和姐姐差不离的就行了,我就觉得你的好看……”
两人拉着手说笑了几句,先前的芥蒂早已消失不见,宋竹等颜钦若走远了,眼见四周无人,才扮了个鬼脸,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这才迈着稳稳重重的小方步,回了教室里。
宋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见她进来了,便不作声地看了过来,一双眼凝若秋水、亮似晨星,看得宋竹情不自禁露出苦笑,她道,“算了吧,二姐,君子和而不同,这要点不还是个和吗?”
“我看你是同而不和吧……”宋苡摇了摇头,还欲再说时,见宋竹双眼晶亮,一步步逼近,大有过来撒娇的意图,满腹的说教顿时化为无奈,她道,“今日先生说了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你应该好好参详参详才是。”
宋竹见把姐姐敷衍过去了,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太嚣张,应了声是,又道,“姐,你让我抄的那什么《通书》,多长啊?”
宋苡倒被她逗笑了,“真要抄?”
“君子无戏言呀。”宋竹背着手,一本正经,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要是太长的话,二姐帮我抄。”
“去去。”宋苡唇边也逸出一丝笑意,她挥了挥手,“还不快寻了书抄去?——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濂溪先生是谁。”
濂溪先生周茂叔,乃是宋先生的师祖,宜阳学派的学说便发祥自此,宋竹再调皮也不敢说自己不识得这个,她转了转眼珠子,见宋艾嘻嘻笑着在看她们姐妹斗嘴,便招手笑道,“来,苏娘,和我一道找,一道抄。”
宋家女儿的小名都是宋先生随口起的,如宋竹,出生时宋先生得了人从广东带来的荔枝酒,便得了小名粤娘,宋艾是她从妹,母亲祖籍苏州,宋先生便起了苏娘为乳名,别看她人如其名,纤弱可爱,有点水乡小姑娘的感觉,其实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出过宜阳一步。听了堂姐说话,就笑着摆了摆手,一张嘴倒是纯正的洛阳官话,因在换牙,还有些漏风,“我不气(去)——三姐惯不正经,就爱作弄我。”
三姐妹说说笑笑,宋竹进里头书房找了濂溪先生的《通书》,见其不厚,也就是千余字,也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静静抄书,宋苡也不扰她,自己垂头绣花,宋艾练字,不知不觉,时间便是飞逝。
窗外残阳晚照,把屋内映得一片通红时,宋竹也抄完了功课,她揉了揉眼,一看天色,便奇道,“怎么哥哥们这么晚还没过来?”
宋苡也有些纳闷,她拿起兜帽,“你们都坐着,我去问问。”
她年已十四,不大方便去书院前山,宋艾又太小,而且才刚入书院没几天,对地理也不熟悉,宋竹摆了摆手,起身说,“我去得啦,正好杏子也要下来了,沿路讨些杏子吃。”
她说话惯没正经,就爱逗人,其实并不是很好的习惯,只是宋苡对她有些溺爱,私下听闻也不忍纠正,才这么混说着逗姐姐,实际上杏树不矮,她都十二岁了,还能爬树摘杏子不成?
宋苡闻言送了她一个白眼,却也真就不再阻止,反而叮嘱道,“爬杏树时,可别闪了腰。”
宋竹被她一句话,倒是逗得笑弯了腰,她摆了摆手,抓起兜帽一溜烟跑到了房门口,又一下刹住步子,戴上兜帽换了仪态,莲步轻移,稳稳重重地往书院前山去了。
第4章 鬼脸
“为什么要这么赶着来宜阳呢?”萧禹骑在马上困惑地想着。
——一般来说,父母官交任,都有特定的仪式要走,本乡耆老、衙中属官胥吏总也来到城外来迎一下,起码要走到五里亭这里,迎到了新官大家浩浩荡荡进城,和旧任在衙中交接,才是一任父母官的威风和做派。
也就是因此,虽然萧传中带着萧禹,两天前就到了洛阳,但却一直都没有往宜阳县里去,只是派人过去和如今在任的茅知县打了招呼,商定了上任的时日,一面是方便众人安排迎接礼仪,一面其实也是为了给茅知县留出足够的时间收拾一下自己的首尾。按照约定,他本应该在后日进城,先去县衙接任,然后再到宜阳书院拜见老师——身为学生,又是特地被安排到宜阳来做知县,以便照应书院,萧传中并不介意宣扬自己和书院的关系。
本来都是安排好了的,为什么忽然提前到今日下午过来呢?萧禹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从兄的用意,眼看宜阳县城郭远远在望了,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送樱桃好心办坏事,反而引来从兄一番数落,他知道是自己没把事情办好,态度上有失轻浮,不够尊重从兄的老师。不过说到底,这毕竟也还是一件小事,他现在也想明白了,从兄教训自己,那是借题发挥,在进书院之前杀一杀他的娇气,真要说为了这事提前到宜阳书院来找老师分说请罪,似乎也无此必要吧?
看来,应该是早上胡三叔带回来的几句话,促使从兄下了这个决定,不过在萧禹自东京城一路过来,所过城池不少,城门设卡的情况几乎是家常便饭,宜阳县顶多更严重一点而已,他也不知从兄为何如此重视,想来应该是有些他不知道的因素在内了。
他秉性开朗,从不钻牛角尖,琢磨了一路都没想通,那就索性不想了,而是精神十足地在马上直起身子,对萧传中道,“二十七哥,这也是你第一次来宜阳吧?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师从宋先生时,宋先生还没离开东京呢。”
“倒不是第一次来了,之前经过洛阳,有特意绕过来拜访宁叔先生。”萧传中道,“书院建立时我在洛阳,当然也少不得过来帮衬着。”
宁叔是宋谚的字,其实萧禹以前对于宋宁叔的名头还更为熟悉,毕竟其词作传唱天下,东京城市井中,连担柴的贩夫走卒都会哼上几句,他点了点头,就着萧传中的指点望向了县城东面的小山头,“那就是书院所在了?”
虽然名动天下,学子众多,但宜阳书院毕竟草创不久,和历史悠久的大学院相比,还少了几分厚重的韵味,只是摊子铺得很大,从远处看去,可以看到山间一片屋宇全都是一个颜色,应当都是书院所有——也还好是在宜阳,若是在洛阳,根本都支不起这么大的摊子,洛阳的地实在是太贵了,城内的房价也就比东京城低上一星半点而已。
萧禹毕竟也是大家子弟,虽然对书院十分好奇,但同萧传中一路拾级而上时,却是规规矩矩的,举止稳重,不曾流露出轻浮之态。不过他和萧传中虽然穿着体面,但在书院内却根本未曾引起多少注意,此时正是书院散学之时,迎面而来的学子们,几乎个个都是安闲淡然,大有君子之风,穿锦着绣的更是为数不少,萧传中和萧禹也不过是其中十分普通的一员而已。
萧传中熟悉地理,一边和萧禹低声讲解书院的布局,介绍其中任教的师兄,一边就带着他绕了两个弯,走入了一处花木扶疏之地。
宜阳书院的布局比较板正,并无什么曲径通幽的巧妙布置,从山门进去再走上一段,便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课室以及藏书楼阁,而后左走是教授住处,右走是学生们的下处,即使是陌生人也不会迷路。萧传中带着萧禹从高耸的藏书楼下穿过——在一排木质房屋中,唯有这间屋子乃是石质,因此特别醒目——绕到右边,口中道,“先生素习简朴,这些花草,还是我们做学生的执意要移来取个阴凉,若是依着先生……”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一栋小楼之前,从大开的门窗看去,楼内并没有人,反而从楼后隐隐传来了笑语之声。
萧禹奇道,“难道此处竟没个书童么?”
萧传中微微一笑,带着萧禹绕往楼后,“书院内只有先生与学生,一并几位帮忙洒扫的老人家,我们宋学以孔、颜为先贤,想来颜子箪食瓢饮时,身边也没有书童。”
此楼依山而建,屋后是一处空地,远处便是树叶繁茂的树林,两人走到屋后时,正见到几个大小不一的少年,正在空地中冲钉在远处树干上的一个靶子射箭,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不远处观看,萧传中、萧禹转过弯时,她正拍着手,拉着身边的中年人扭股糖般扭来扭去,口中央求道,“爹爹、爹爹,也让我射一箭嘛!”
童女声甜,一下就吸引了萧禹的注意力,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见这小姑娘虽姿容秀美,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但身上穿着的乃是朴实无华的葛布衣裳,头上手上都别无装饰,心中也是暗自咋舌:宋家家教,果然严格。
此时此刻能在楼后,又被这女童唤作爹爹的,当然不会是第二个人了。不过宜阳先生宋诩的形象,却也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饱学名儒差得有些远。
通常来说,镇日伏案的教书先生,总是形容清瘦的居多,可宋先生虽然已经近了知天命之年,却依然肩是肩、背是背,站在那里线条分明、有棱有角,周身迫出的气势渊渟岳峙、岩岩如松,要不是萧传中立刻态度恭敬地上前问好,萧禹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太过想当然,把书院的武学教授,当作了宋先生。
“哦,是玄冈啊。”宋先生一旦开口说话,给人的迫力立时减少许多,反而随着他温雅的谈吐,令萧禹升起如沐春风之感,“听闻城中议论,你要后日方至,原来却是误传。”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亲自扶起萧传中,又道,“来,孩儿们,向师兄问好。”
那三四名少年本来正在射柳,见有人来,早放下弓箭,解了挽好的袖子,静静站在一边,听闻长辈说话,都上前向萧传中问候,萧传中笑道,“三哥我是认识的,这两位小公子哪位是四哥,哪位是五哥啊?”
宋家人长相都还算不错,女童美貌,这几位小哥儿也都平头正脸,更兼举止雅重,多添了几分气质,听闻萧传中问,一人上前一步,“四哥宋檗见过师兄。”
“五哥宋枈见过师兄。”最幼的少年也笑着举手问好,宋先生目注身侧小女儿,那女童亦上前一步,规矩问好道,“宋三娘见过师兄。”
她虽是姑娘家,但面对生人也毫不怯场,礼仪完美无缺,尽显书香风范,透着那么的稳重淡雅,叫人见了便要心生敬意,只是萧禹刚才眼见她赖在父亲身边撒娇放赖,此时便没被骗倒,反而心中暗笑:还以为宋家都是神仙中人,原来私下也还是和家里那些姐姐妹妹们一个样。
当时风俗,女子要到十五岁后才需严格避讳,即使如此,平常家中有客来访,若是父母都出门去了,没个能主事的,闺中女子出面待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