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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坐在书房里,他苦思着。窗外,阴云紧堆,狂风骤起,雷鸣电闪,一阵紧似一阵。本应是夕阳满山的薄暮,突然间,一片天昏地暗。
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
府内管事的孙舍人进来,说是蔡国的一些旧档案从九江郡运来,今日到了府邸,丞相大人是否过一下目?
李斯听了,便让立即取来。不一会儿,几个仆人搬来了一个落满尘土的箧柜。李斯将书房门窗掩紧,吩咐下人,无事不许打扰。
他小心翼翼地从箧柜里抱出几捆竹简,放到台案上。那一捆捆竹简,由烂透了的绳索系着,已霉迹斑斑,散发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
这些竹简都是当年蔡国的一些陈档旧案,是他特意差人从楚国旧都太史馆中搜寻出来的。
多少年来,他一直想知道,两百多年前,蔡国大将军李属,也就是自己的祖上,为什么会突然被杀?当年,李属杀了弑君的叛臣公孙翩,辅佐成公即位,官拜上卿,是成公最为宠信的大臣。可一年后,他却被成公所诛,罪名不明。这段历史扑朔迷离,各国正史不载,连孔子亲撰的《春秋》也语焉不详。
窗外已是倾盆大雨。烛灯的火焰在跳动着。竹简上的许多字迹,如虫形鸟迹,漫延不清,读着费劲。李斯凑近烛光,一枚一枚地翻检着竹简。终于,一些有关蔡成公时代的记载出现在眼前:
成公四年 楚王进驻城父,大军围蔡。天呈红云,三日不散。成公
问于太史,曰:血光之象,有兵刃之灾;又问,曰:欺贤辱圣之罪,须攘
灾祭天。成公恐,袒缚大将军李属,坑杀之。楚兵乃退。
李斯心中一懔,隐隐有些痛。他仍不懂,成公为什么偏偏要杀李属呢?接下去的几枚竹简,更是让他惊愕无比:
成公三年大将军李属围孔丘于野,夺其车,阻其行,断其粮,抢其袭,
欲冻馁死之。孔丘之徒皆病,上吐下泄,唯孔丘饱吹饿唱,每日讲诵弦歌
不衰……其时,楚王闻孔丘之贤,使人聘之。蔡侯震惧,因其所讥刺,皆
中诸侯之疾,恐用于楚,非蔡之福……
李斯呆在那里,手中的竹简慢慢滑落下去。竹简落在台案上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外面一片漆黑,无星无月。
他忽然明白过来,孟轲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原来是纪实,并非虚辞。但他想不到的是,当年围困先圣于陈、蔡之野的,不光是野牛猛虎,还有自己的先祖!而先祖的惨死和家族的败落,竟和这位孔圣人直接有关。
李斯呆坐良久,然后,把那些竹简一枚枚地投进鼎炉中。一段历史“噼噼啪啪”地烧成了灰烬,化为青烟。
望着炉中跳动着的火焰和缕缕升起的青烟,他陷入了沉思。
自当年拜师荀卿后,他一直以儒者自居,每日修身养性,立志作一个君子,决心即使不能独善其身,也要兼济天下。二十多年来,他坚守着信仰,生活得一本正经,平日只听韶乐,只读圣贤之书,只吃割正形方的红烧肉,并准备好为天下大同而奋斗一生。不想,现在却发现自己敬仰的孔圣人竟是害得祖先冤死之人!当年先祖杀身不能成仁,今日自己又何必舍生取义呢?
接着,他又想起了淳于越。现在和自己过不去的,就是这班讨厌的儒生。他们读了几册书,便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以古非今。
如今想要冻死饿死这些儒生,已经不容易了。整治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叫他们无书可读,没经可引。书呆子们一旦没了书,不过就是一群呆子而已。
想到这,李斯禁不住微笑起来,明天有办法对付淳于越了。
第二日早朝,李斯上殿时,文武百官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始皇已将淳于越呈上的“五千言书”批发下来,供廷议。愚鲁的官员,还不觉阴晴变幻,争先恐后地斥责淳于越危言耸听,造谣生事;精明的官员,感到风向已变,都缄口不言,缩在一旁。李斯看在眼里,一一默记在心。
正争吵着,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始皇发问了:
“丞相之意如何?”
大殿里立即安静下来。
李斯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立定执礼,大声说道:
“微臣以为,淳于越博士所言极是。天下虽已安定,但陛下恐尚不能高枕而无忧。”
话音未落,廷上已一阵骚动,连始皇也微微动了一下眼皮。
李斯镇静如常,不慌不忙地说下去:
“陛下筑长城,修驰道,四夷臣伏,八方安定;缴兵器,明法度,社会规矩,百姓畏惧;此皆千古之壮举,万世之伟业。”
李斯停顿了一下,见始皇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便继续说道:
“但是,微臣以为,外治天下易,内控人心难。古时天下分裂,诸侯并起,皆因人心散乱,私学杂出。人人道古讽今,虚言乱实,抨击社会制度,非议现行政策。今陛下一统天下,已定下黑白是非之唯一标准,而少数儒土,以私学论之,人则心非,出则巷议,靠攻击君王以出名,借不同政见以造势;搅得谣言四起,人心浮动。若不严加打击,则陛下权威渐降,社会党团日多。如今形势之严峻,令人触目惊心。”
李斯顿了顿,提高了声调,加强了语气:
“微臣昧死以言:为防微杜渐,绝患除害,陛下应立即实行焚书之策。史书,非秦记者,皆野史,焚之;诸子,非博士著者,皆邪说,烧之。收缴民间《诗》、《书》及百家之言,一概销毁。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灭族;知情不举者,同罪。三十日后,凡家中仍有私藏诗书者,皆黥面示惩,并处以四年劳役,徒之边塞,搬砖筑城。此后,儿童入学,以吏为师,专学刑律,争作遵纪守法之子民。当然,科技乃强国之本,医药、卜筮、农艺之书,可区别对待,暂存官府。如此,陛下即可统一思想,又能繁荣文化。”
李斯说完,双膝跪下,伏地叩首,一副准备肝脑涂地的样子。此时,全场悄然,众官员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都偷眼观察着始皇的表情。在下面的淳于越,急急地想辩说什么,可此时也不敢开口。
静默之中,只听始皇猛然击案,叫道:
“好主意!”
廷上一直凝固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百官的脸色,除了淳于越的,都渐渐红润起来,溢出兴奋之情。大家为丞相之智,啧啧赞叹。
几天后,咸阳城内,浓烟四起,到处都像秋日里烧树叶似地在烧书。丞相李斯带头将自己府上的旧书,包括当年在兰陵时师从荀况时用的课本和笔记,悉数交出焚毁。私塾里的童子们,也都动员出来,欢天喜地上了街,挨家挨户地搜书。一筐筐竹简从各家的床底壁中拾了出来,统统扔到火里。根据新颁法令,私自藏书,罪同走私,最重可判胶目挖眼。百姓知法,哪敢违抗?更有人胆小,连竹板、竹片、竹桌、竹椅都一并交出,免得将来解释不清而被官府冤屈。
咸阳城内的火很快就烧到了各地郡县。一时间,神州大地,火焰冲天,烟尘蔽日,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
据历史记载,那是秦朝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也就在那年初冬,咸阳以东八百里的东郡,落下一块黑色大陨石,石头上有六个大字:“始皇死而地分”。
二十二
秦始皇为那块陨石的事闷闷不乐。那石头上的“死”字,像一道咒符缠上他似的,使他寝食不安,坐立不宁。说实在的,自己死后分不分地,他并不在乎,他怕的是死。
御史专案组已查明,那些石头上的字句,是居心区测之人后来偷偷刻上的。到底是谁刻上去的,一时还查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一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
石头毕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是一个不祥之兆。
那天夜里,始皇带着一大群宫女、宦官,狂躁地在各处寝宫之间奔来走去,像鸟儿觅巢,猫儿寻窝,找着藏身之处,却又不断换着地方,总嫌居处仍不够隐秘。众人紧跟着他,走了停,停了又走,都屏息俏声,摸黑前进,不敢粗声喘气,不敢点灯燃烛,以秘其行踪。直到鸡鸣月落,他才在甘泉宫后殿的一个壁室中歇下,睁着眼睛打了个盹。
咸阳局边的三百所宫殿,如今都已用天桥、阁道、暗廊勾连,骊山、南山之间更是上有飞栈,下有地道,殿殿相接,馆馆相通。各宫以一样的钟鼓、帷帐布置,美人则以军队编制,统一编号,没有调令,不得易地调动。这样,他就可以随意往返于各宫,而足不出户,脚不粘泥,无人知其行止、。他的行止居所,现在是秦国一号机密,敢有泄露者,一概秘密处决;而被处决的人数之多,如今也已成了秦国二号机密。
他在苦苦等待着真人。
燕国真功大师卢生告诉他说,人君必须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则真人至。他谏劝始皇,万不可让臣下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样,真人才会来看他,将他发展为真人,并带他同去海外仙山。一旦成了真人,则火烧不燃,水浇不湿,行如流云,寿若天地,离成仙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当时,始皇听得两眼灼灼发光,说:“吾慕真人。”从此,他在宫中昼伏夜行,东藏西躲,平时也懒见朝臣,觉得他们俗气过重,有碍自己与真人沟通。他更是不再自称为“朕”了,而提前改称“真人”了。
可那一夜,真人们还是没有来。
日出东方时,甘泉宫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始皇心情更加阴郁,心里有着一种很受伤的感觉。
年轻时,他一直坚信自己能长生不死,至少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能求得不死之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信心渐渐有些动摇。
如今,年近半百,长生之事仍没着落,却齿摇发落,膝软手抖,身子眼看着就衰朽起来,心情不免急迫,那成仙求生的渴望有时竟强过了对帝王权势的贪恋。
本来,他一直坚持练着采阴补阳的密功,长年累月,不苟不懈。不知为什么,几年下来,效果并不明显。是否补了阳不知道,那阴竟渐渐有些采不动了。
这时,燕国一带出了一位仙人,名叫宋毋忌,精通形解销化之术。据宋仙人自己说,他已多次自我形解,销化更生,长寿得记不清年纪来了。这形解销化之术,是在人将死之时,化形再生,去掉一副旧皮囊,留下一身空骨架,如蛇之蜕皮,蚕之化蝶。
燕北辽西,山岩壁石之上,有着许多龙骨鸟形,据宋仙人论证,皆是形解销化之迹。古时,民心淳朴,道德高尚,故龙虫鱼鸟,都可形解成仙。不像现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好人都要销化多年,还不一定成得了仙,坏人就更得多练了。凡夫们即使不信宋仙人荒唐之言,但看到那些巨大的恐龙骨架,都心惊魄动,不得不服。一时,燕辽一带,从宋仙人学形解销化之术者甚众,连报名都难。宋毋忌的大名,更是远播齐鲁,最终传到了咸阳。
始皇听说后,立即召见。宋毋忌也不耽搁,连夜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