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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赵甲护着一辆运煤的驴车,把受伤的大人送到了西直门外一座破旧的小庙里。
庙院里,一个身材很高但似乎弱不禁风的青年正在雪地里练武。怪冷的天气,他竟然只穿着一件汗榻儿,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赵甲搀着大人进了院,青年跑上前来,叫了一声父亲,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庙里没有生火,冷风刮着窗纸飕飕响,裂开的墙缝里,塞着破烂的棉絮。炕头上瑟缩着一个正在纺线的女人。女人面色枯黄,头发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绒,看
起来似一个老祖母。赵甲与那青年把大人扶到炕上,作揖之后就要告辞。
“我姓刘,名光第,是光绪癸未科进士,在刑部大堂当主事已经多年,这是我的夫人和我的儿子,家境贫寒,让‘姥姥’见笑了!”大人和善地说。
“大人已经认出了小的……”赵甲红着脸说。
“其实,你干的活儿,跟我干的活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国家办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刘光第感叹道,“刑部少几个主事,刑部还是刑部;可少了你赵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为国家纵有千条律法,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你那一刀上。”
赵甲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
“刘大人,您的话,真让小的感动,在旁人的眼里,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可大人您,却把我们抬举到这样的高度。”
“起来,起来,老赵,”刘光第说,“今日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我请你喝酒。”
然后他又吩咐那位瘦高的青年,“朴儿,送赵姥姥出去。”
赵甲慌忙说:
“怎敢劳公子大驾……”
青年微微一笑,双手做出了一个客气的手势。他的礼貌和谦和,给赵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第十章 践约(三)
莫言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刘光第穿着官服,提着一个油纸包儿,走进了刽子手居住的东耳房。刽子手们正在炕上猜拳喝酒,庆祝新年;一见大人进屋,个个惊慌失措。赵甲赤着脚从炕上出溜下来,跪在炕前,道:
“给大人拜年!”
刽子手们跟着赵甲出溜下炕,都下了跪,齐声道:
“给大人拜年!”
刘光第道:“起来,都快起来,地下凉,都上炕。”
刽子手垂手肃立,不敢上炕。
“今天我值日,跟你们来凑个热闹。”刘光第揭开油纸包儿,露出了一些煮熟的腊肉,又从怀里摸出了一瓶烧酒,说,“肉是家里人做的,酒是朋友送的,你们尝尝。”
“小的们怎敢与大人同席?”赵甲说。
“今日过年,不讲这些礼节。”刘光第道。
“大人,小的们实在不敢……”赵甲道。
“老赵,你怎么啦?”刘光第摘下帽子,脱去袍服,说,“大家都在一个衙门干事,何必客气?”
刽子手望着赵甲。赵甲道:
“既然刘大人看得起我们,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大人您先请!”
刘光第脱去靴子,爬上炕,盘腿坐下,说:
“你们的炕头烧得还挺热乎。”
刽子手们都傻傻地笑着。刘光第道:
“难道还要我把你们抱上来吗?”
“上炕,上炕,”赵甲道,“别惹刘大人生气。”
刽子手们爬到炕上,一个个缩手缩脚,十分拘束。赵甲拿起杯子,倒满,屈膝跪在炕上,双手举杯过头,说:
“刘大人,小的们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升官发财!”
刘光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
“好酒,你们也喝嘛!”
赵甲自己也喝了一杯,他感到心中热浪翻滚。
刘光第举起酒杯,说:
“老赵,上次多亏你把我送回家,我还欠着你一个人情呢!来吧,都把酒满上,我敬你们大家一杯!”
刽子手们都很激动地干了杯中酒。赵甲眼里江着泪水,说:
“刘大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还没听说过一个大人,跟刽子手一起喝酒过年。伙计们,咱们敬刘大人一杯吧!”
刽子手们跪在炕上,高举起酒杯,向刘光第敬酒。
刘光第与他们一个个碰了杯,眼睛放着光说:
“伙计们,我看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干你们这行,没有点胆量是不行的。胆量就是酒量,来吧,干!”
几杯酒下肚之后,刽子手们渐渐地活泼起来,身体自然了,手脚也找到了着落。
他们轮番向刘光第敬酒,显示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放本色。刘光第也放下架子,抓起一个酱猪蹄大啃大嚼,抹得两个腮帮子明晃晃的。
他们吃完了盘中肉,喝干了壶中酒,都有了八分醉意。赵甲满脸笑容。刘光第眼泪汪汪。“大姨”满口胡言乱语。“二姨”睁着眼打呼噜。“三姨”舌头发硬,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一些什么。
刘光第蹭下炕,连声道:
“痛快啊!痛快!”
赵甲帮助刘光第穿好靴子,外甥们帮他穿上袍服,戴上帽子。刘光第在众刽子手的陪同下摇摇晃晃地参观了刑具陈列室,当他看到那柄把子上拴着红绸的“大将军”时,突然问:
“赵姥姥,这柄大刀,砍下过多少颗红顶子?”
赵甲道:
“小的没有统计过……”
刘光第伸出手指,试了试那红锈斑斑的刀刃,说:
“这刀,并不锋利。”
赵甲道:
“大人,人血最伤刀刃,每次使用前,我们都要打磨。”
刘光第笑着说:
“赵姥姥,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有朝一日,我落在了你们手里,你可要把这把大刀磨得快一些。”
“大人……”赵甲尴尬地说,“您清正廉洁,高风亮节……”
“清正廉洁活该死,高风亮节杀千刀!”刘光第感叹道,“赵姥姥,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大人……”
刘光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东耳房。刽子手们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的背影。
第十章 践约(四)
莫言
在十二杆大喇叭的悲鸣声中,名噪天下的戊戌六君子被十二个身穿号衣的公人架持着,从破烂不堪的囚车里下来,沿着台阶,登上了半尺高的执刑台。
执刑台上新铺了一层红色的毛毡,周围新垫了一层厚厚的黄土。看着眼前这些新鲜气象,刑部大堂的“姥姥”——首席刽子手赵甲的心中稍稍地得到了一些安慰。
他带着徒弟,跟随在六君子后边登上了平台。大喇叭悲鸣不止,一声比一声凄厉。
喇叭手的额头上流着汗水,腮帮子鼓得好像皮球。赵甲看了一眼并排而立的六位大人,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个个不同。谭嗣同下巴扬起,眼睛望着青天,黑瘦的脸庞上蒙着一层悲壮的神色。紧挨着他的是年轻的林旭,他的小脸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苍白而单薄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身躯肥大的杨深秀,侧歪着方正的大头,歪斜的嘴巴里,流着透明的涎水。面目清秀的康广仁,神经质地抽泣着,不时地抬起衣袖,擦拭着眼泪和鼻涕。身材矮小、精神矍钎的杨锐,一双漆黑的眼睛,往台下张望着,好像要从人群里找到自己的旧日相识。身体高大魁梧的刘光第神色肃穆,双目低垂,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正午时刻就要到了。台后竖起用以测量日影的杉木杆子,投下的影子即将与杆子垂直。这是一个灿烂的秋日,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执刑台上的红毛毡、监刑官员身披的红斗篷、仪仗队里的红旗红幡红伞盖、官员头上的红顶子、兵勇帽子上的红缨络、屠刀“大将军”把柄上的红绸子……都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热烈火爆的光芒。一大群白鸽,在刑场上空翱翔,一圈连着一圈,翅羽窸窣,哨子嘹亮。
成千上万的看客,被兵勇们阻拦在离执刑台百步开外的地方。他们都抻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往台上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让他们或是兴奋、或是心痛、或是惊恐的时刻。
赵甲也在等待着。他盼望着监刑官赶快下令,干完活儿立即回去。面对着六君子这样六副惊心动魄的面孔,他感到局促不安。尽管他的脸上已经涂了一层厚厚的鸡血,宛如戴上了一副面具,但他的心还是感到紧张、甚至有几分羞涩,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遮丑的下衣一样。在他漫长的执刑生涯中,失去了定性、丧失了冷漠,这还是第一次。在往常的执刑中,只要红衣加身、鸡血涂脸后,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如深潭里的一块黑色的石头。他恍惚觉得,在执刑的过程中,自己的灵魂在最冷最深的石头缝里安眠着;活动着的,只是一架没有热度和情感的杀人机器。所以,每当执刑完毕,洗净了手脸之后,他并不感觉到自己刚刚杀了人,一切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但今天,他感到那坚硬的鸡血面具,宛如被急雨打湿的墙皮,正在一片一片地脱落。深藏在石缝里的灵魂,正在蠢蠢欲动。各种各样的情感,诸如怜悯、恐怖、感动……如同一条条小小溪流,从岩缝里泊旧渗出。他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庄严的执刑台上时,是不应该有感情的。如果冷漠也算一种感情,那他的感情只能是冷漠。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都可能毁掉他的一世英名。他不敢正视六君子,尤其是不敢看到与他建立了奇特而真诚友谊的原刑部主事刘光第大人。只要一看到刘大人那被怒火燃烧得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的从没流过汗水的手,马上就会渗出冰冷的汗水。他抬高眼睛,去看那群盘旋不止的白鸽,它们在翱翔中招展的翅膀,晃花了他的眼睛。坐在执刑台下的首席监刑官——刑部左传郎刚毅大人,眯起眼睛望望太阳,又斜着眼看看台上的六君子,便用颤抖的嗓音喊叫:
“时辰到——犯官叩谢天恩——”
赵甲如获大赦令,急转身,从助手的手里接过了那柄专门用来处斩四品以上官员的笨重屠刀——“大将军”。为了敬爱的刘大人,他亲自动手,用了整整一夜工夫,将“大将军’磨得锋利无比,几乎是吹毛可断。他用自己的衣襟擦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右手紧攥刀柄,让刀身顺着小臂,横在胸前。
六君子有的哭泣,有的叹息。
赵甲客客气气地催促着:
“请各位大人即位。”
谭嗣同大声疾呼: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呼叫完毕,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如金纸,眼睛充血。他率先跪下,双手撑地,伸直了脖子。松散的辫子,从脖颈一侧滑下,垂挂到地。
林、杨、杨、康,随着谭嗣同的下跪,也颓唐地跪了下去。林旭呜呜地哭着,如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姑娘。康广仁放声大哭,边哭边用巴掌拍打刑台。杨深秀双手按地,一双眼睛,还是往四下里张望,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看什么。惟有刘光第刘大人昂首挺立,不肯下跪。赵甲盯着刘大人双脚上的破靴子,怯怯地催促:
“大人……即位吧……”
刘光第猛地圆睁了双眼,逼视着端坐在执刑台下的监刑官刚毅,用沙涩的声音逼问:
“为什么不问便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