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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闻言,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三公子这话说的……日升隆的官司已然了结,官兵也都撤走了,贵号重新开张便是,难道还要请我去做珰头?我也做不来呀……”
他的笑话并不好笑,但那两人还是干笑起来,没办法,谁让他们有求于人呢?原来这二位,年轻的是杨博的三儿子,而另一位,则日升隆的新任大珰,名叫张凤卿……前任大珰因为授意***分号和道士们暗通款曲,结果东窗事发,自己也身败名裂,原本担任山西号大珰的张凤卿,便临危受命,接任了总号的掌门人。
此人能坐上这个位子,除了他是张四维的二叔,与王家、杨家关系亲密之外,也跟他平素表现出的过人能力,和远见卓识密不可分。上任之后,张凤卿四处奔波,一面全力调动关系,解除***分号的危机;一面亲赴各省安抚储户,请他们少安毋躁,静待危机化解。为了挽留珍贵的储户资源,他甚至破天荒的给存款以利息——要知道,在此之前,储户存钱非但没有利息,异地支取时,甚至还要支付一笔‘押解费’给钱庄,现在张凤卿大声喊出‘存款有息’,对于潜在和现有的储户来说,绝对是极大的诱惑。
十八般武艺使尽,日升隆终于稳住了各地的储户,但京城传来消息,近两个月的查封,让他们在***的声誉大损,更让京城储户的信赖感跌倒谷底,加之汇联号明里暗里的落井下石。日升隆很可能会在重新开张的日子,出现大规模的取款行动。虽然已经预料到会出现挤兑,但日升隆***号并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只是向总号申请,必要时动用储备银而已。张凤卿却在常年经营票号的过程中,早就认识到了‘信用’这种无形的东西,就是票号的生命线,一旦信用受损,就会引起挤兑,继而进一步摧毁信用,再引发更大的挤兑,如此往复,雪崩转眼即至。如果不紧急采取措施,他们辛苦建立的金融帝国,很快就会彻底崩塌,甚至会对晋商集团造成毁灭性打击。
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星夜赶赴京城,先见了杨博,讲明了情况,然后请他代为求见沈默,谁知杨博告诉他,后者正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张凤卿就奇怪了,这沈部堂刚刚荣升,为什么连衙门都不去,还在家里泡病号?
对于他的疑问,杨博唯有苦笑对之,道:“据说是秋冬交际,旧疾复发,需要在家将养几日。”说着不由摇头道:“还不是先在家避避风头,等众人不那么关注他了再说……这沈拙言行事,哪像个三十岁的年轻人。”
张凤卿闻言道:“子维在家信中,常言到此人多有超群之处,想来所言非虚。”
“能让子维钦佩的人,当然超凡脱俗了。”杨博深以为然,压低声音道:“十年之后,天下的主角儿必是他们三人。”
“除了他俩还有谁?”张凤卿有些不解道。
“说起来和你们是本家。”杨博捻须道:“你们还打过交道呢?”
“莫非是户部张侍郎?”张凤卿心中一动道。
“不错。”杨博缓缓点头道:“这个人必成大器。”
“暂时还没看出来……”张凤卿道:“不过他真得很有悟性,起先和他谈合作,他还对钱币发行一窍不通,但第二次见面,他就俨然成了行家,到第三次,竟比在下想得都深远,确实是个天才。”
“‘宝剑在匣中,霜刃未曾试’而已,早晚有一鸣惊人的那天。”杨博道:“既然沈默闭门谢客,为何不请张居正帮忙呢?”顿一顿道:“只要你们那个协议谈成了,难题不就自解了吗?”
“问题是谈不成。”张凤卿苦着脸道:“我不是说过吗,此人是这方面的天才,起先还能顺着我们的思路走,谁知上次谈判,他坚称货币乃国之重柄,不能***之于商家……言外之意,除非日升隆归朝廷所有,否则绝不会将宝钞交给我们发行。”说着叹口气道:“这还怎么往下谈?”
杨博闻言沉吟道:“这样的话,你那宏伟蓝图,岂不要泡汤?”
“那不至于,不过要变一变。”张凤卿道:“不跟张居正打交道了,我们转而去和沈默谈,他是汇联号的后台,应该跟我们有共同语言,只要把他拉进来,就用不着咱们对付张居正了。”
“哦?”杨博有些意外道:“你想要宝钞发行权,不就是为了对付汇联号吗?现在却要跟汇联号合作,就算拿到发行权还有何意义?”
“呵呵……咱们山西人眼里,敌友之间,只是利弊长短而已。”张凤卿笑笑,然后正色道:“原先我想要宝钞的发行权,确实只是为了打击汇联号;但这些日子细细琢磨,我发现这个权利本身,要比十个百个汇联号还重要,只要拿到了、做好了,咱们就是铁打的江山,谁也奈何不了……”
“那你还要和外人联手?”杨博道。
“正因为馅饼太大了,咱们一家吃不了,强吃的话是要撑死的,”张凤卿道:“原先的观念要***,票号这一行,已经进入了新天地,前景广阔但也暗礁重重,所以咱们和汇联号,不仅是相互竞争的对手,更是需要相互扶持的战友,一起发财总比死掐到底强吧?”顿一顿道:“我看沈部堂这次大好的机会手下留情,也是有这样的意思。”
听他说得信心满满,杨博笑笑道:“不要自作多情就好。”
“不管怎样,先见过再说。”张凤卿斩钉截铁道。
“好!”杨博便不再泼冷水,道:“明天让三儿代老夫去沈府探视,你和他一道去吧。”
“那太好了。”张凤卿大喜过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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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博之子杨牧的引见下,张凤卿还算顺利的见到了沈默,把一番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说辞,讲得是动情入理,展现出十分的诚意。
但沈默迟迟未有答复,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在那装糊涂,直说日升隆已经平安无事。
张凤卿无可奈何,只得自曝其短,把日升隆面临的信用危机,展布在沈默面前。
“是这样啊……”沈默恍然道:“张老板可是想要借钱,我认识汇联号的柴老板,可以帮你们牵线搭桥。”
“这不是用钱能解决的,现在这个行业刚刚起步,大家对票号钱庄的信任还很脆弱。”张凤卿苦笑道:“一旦这种不信任蔓延开来,挤兑必会愈演愈烈,多少银子都填不上这个窟窿……到时候不仅敝号,恐怕连汇联号也要受到牵连,大家都要重归于零了。”
沈默不由暗暗赞叹,这张老板真得比前任强太多,自己本来打算等日升隆陷入水深火热再出手相助,觉着这样才能谋得最大利益,但经此人这番说辞,不由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信用危机之下,汇联号和日升隆岂止是唇亡齿寒?根本就是同生共死,只要一个因为信用崩溃而崩溃,另一个也断不能独活。
只是知道是一码事儿,答应又是另一码,沈默一脸爱莫能助道:“如果连汇联号也无能为力,那我更帮不上忙了。”
“汇联号确实帮不上,但部堂您能帮上。”张凤卿勇敢的望着沈默,单刀直入道:“敝号有个宝钞计划,现在就差朝廷拍板,部堂想必早有耳闻,只要您能帮着促成,则敝号危难自解!”说着一咬牙道:“作为报酬,敝号愿与汇联号分享发钞权!”
“如何分?”沈默淡淡问道。
“四六开!”张凤卿绝对有大将风范,虽然心如刀割,但还是毫不犹豫道:“汇联得六!”
沈默眼中光华一闪,沉吟片刻,缓缓道:“四六开不好。”
张凤卿一哆嗦,道:“在下虽是日升隆的大珰,但真正说了算的,还是各大东家,四六开就已经让他们很不快了,若是小人再让的话,他们是万万不会认可的。”
“哈哈哈……”沈默突然放声笑起来,笑得两人一头雾水,杨牧有些恼怒道:“大人,趁火打劫不是君子所为。”
“三公子误会了,”沈默敛住笑,对两人道:“我说四六开不好,意思是两家应该五五分,难道这也算趁火打劫?”
“啊……”杨牧目瞪口呆,结舌道:“哪有您这样还价的?”
张凤卿却流露出钦佩与感激的目光,朝沈默拱手道:“大人气度如海,在下自愧不如,现在我对两家的合作,更有信心了。”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沈默悠悠的说出后半句。
第七七二章 言官们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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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张凤卿心说,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但很快恢复如常道:“大人请讲……”
“一切对蒙古人的走私必须停止。”沈默此言一出,花厅中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虽然晋商与蒙古人走私贸易,已是由来已久,众所周知的秘密,但从来没有一位高级官员,当着晋商的面,揭开他们丑陋的伤疤,因为这样会被山西集团视为最严重的挑衅,必会遭到毁灭性的报复。
但现在,这位向来与人为善、好好先生似的沈大人,竟毫不客气的犯了这忌讳,怎能不让张杨二人变了脸色?杨牧年轻气盛,闻言霍得站起来,怒视着沈默道:“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被张凤卿狠狠拉了一下,低声呵斥他道:“休得对大人无礼,咱家既然做得,别人就说得。”话虽如此,却也带了火气。
沈默低头一拂袍角,看都不看气鼓鼓的杨牧,对张凤卿道:“这是先决条件,不答应就没法谈下去。”
“大人,您不怕汇联号被敝号连累?”张凤卿一张白脸微微涨红道。
“汇联号可以自己取得发钞权。”沈默淡淡一笑道:“只有笨死的牛,没有撑死的汉。”
见他如此强硬,张凤卿暗叹一声,心说自己有些失策了,一开始就放低姿态,岂不成全了对方的强势?不由暗叹一声,站起来拱手道:“大人可能误会了,在下这次冒昧前来,只是我个人的意思,并不能代表其它什么人。”顿一顿,用不卑不亢的语气道:“我们日昇隆一直示君以弱,并非走投无路,我们有自己的解决之道,只是在下一直以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一行才刚刚上路,前面海阔天空,容得下我们两家,何苦要像以前那样,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一起赚钱不是更好?”
“如果沈大人把咱们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见他说着说着,又往低三下四去了,杨牧心中窝火,放出狠话道:“那全当我俩这次没来过,咱们骑驴看账本,瞧瞧没了你沈屠户,是不是就非得吃带毛的猪”
见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沈默不由笑起来道:“那咱们就争争看,究竟是鹿死谁手”
“告辞”杨牧受不得激,拂袖转身而去。
张凤卿本带着极大地希望前来,未曾想却是一场不欢而散,不由黯然一叹,朝沈默抱拳一躬道:“部堂明鉴,开门做生意,讲究个低调发财,真要闹到不可开交,把藏在暗处的私货全明出来,对咱们哪家都不好……”
“我晓得,”沈默颔首道:“我的诚意早就明摆着了,现在是你们展现的时候了。”
“这个恕在下做不了主,”张凤卿叹口气道:“还得回去请示各位东家。”
“本人久候佳音。”沈默起身送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