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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刑讯逼供,尤其是对官员的审问,那是东厂锦衣卫的专长,刑部这边缺少对政治性案件的审讯经验,向来都是按照厂卫的意见定罪,可这次皇上让厂卫特务靠边站,就让他们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更郁闷的是,这次出事的三人中,就有两个是刑部的主事,这更让人感到棘手,一点情面不讲,严厉查办吧,会寒了手下的心,下面人也未必肯合作;可要是讲情面的话,皇帝和小阁老那又没法交代。
左右为难之下,刑部三位堂官尚书何宾,左侍郎赵大佑,右侍郎周毖,都不想当这个主审,三人你推我让,最后差事落到河南清吏司主事沈同的身上。
沈同没法再退了,只好带领几个苦着脸的主事来到天牢。想出了想,平时跟董传策和张翀关系不错,还是先审外人吧。可就算唯一一个非刑部出身的吴时来,也是刑科给事中,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是熟识的……这就是官员审官员的最大不好,大家都是同僚难免心有戚戚,可不如让太监或者武官主审来得痛快。
沈同让吴时来坐在面前,一脸恳切道:“悟斋老弟,上峰让哥哥来问您的话,你就痛痛快快说了,我好因去交差,你也少受点苦,我心里也好过些。”他平时也是个狠角色,但遇到这差事却缚手缚脚——因为他知道,吴时来三人因弹劾严嵩下狱,在士林中算是名声鹊起了,将来要是能活着出去,为后世史官所吹捧,为无知书生所赞颂,可谓是一朝受罪,终身受益。
但对沈同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利,因为他是站在人家对立面审案的,虽然在强权上占了上风,却在公议上处在劣势,不能被公正的看待。一个弄不好,就得被骂成“打手,狗腿子”之类,沦为士林公敌。
所以人家三位堂官才会避之不及,把这个破差事丢给自己。
暗叹一声,收给满腹的牢骚,沈同问吴时来道:“您上这道书,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谁人指使,没有人啊。”吴时来望着沈同和一众刑部官员道:“你们想啊,原先弹劾严嵩的官员,死的死亡的亡,谁可曾有个好结果?我好歹也是两榜进士、三十好几的人,除了我自己,谁还能指使我自寻死路?”说着笑笑道:“你们对我客气,我也跟你实话实说,我这次上书自料必死,就是拙荆也蒙在鼓里,跟所有人都无关。”
“既然如此,为何张翀与董传策,也会同一天上书呢?”沈同又问道:“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吧?”
吴时来早想好了说辞,笑道:“下雨天,为何家家户户都要收衣服;过年了,为何家家户户都要扫屋子?沈大人也认为这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沈同道:“那是应天时而为,所以人们会不约而同。”
“我们也是应天时而为!”吴时来的语调变得激昂起来道:“严党欺群罔上,祸害百姓,朝野皆愤,但凡正义之士无不痛心疾首,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现在才两个同道中人,我还嫌少了呢!”
“好吧,就算都要上表,”沈同又问道:“也不可能都想到,用元旦贺表做文章吧?”
“因为通政司被严党把持,正常的渠道根本没法上达天听,只能出此下策。”吴时来顿一顿道:“下官原先曾上过一封奏章,却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沈大人不妨先查查这个……”
原来这吴时来口才相当了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同几个轮番上阵,也没问出一点有用的。
第一天的审讯,就这样无奈的结束了,沈同回去跟何部堂汇报,自然免不了一顿臭骂,何宾警告他道:“明天要是不用刑,我就认为你是他的同党,把你们一起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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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刑!”第二天又是好话说尽,还是没有一点收获,沈同终于失去了耐心,不管将来清议如何,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
“啪!”沾了水的皮鞭抽在吴时来的身上,没几下便让他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痛得这个从没遭过罪的书生,险些晕厥过去。
沈同数着数,打到十下便喊停,对面色苍白,汗珠滚滚的吴时来叹口气道:“老弟,刑讯之下,就是铁人也要被打残了……你还这么年轻,日后的日子长着呢,何必为了一时意气,白送了卿卿性命呢?”
吴时来惨笑一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再打!”沈同眉头一皱,下令道。
吴时来心里可跟明镜似的,要是自己按了们的想法招了,那这辈子可就彻底毁了,哪怕苟活下来,判徒、软骨头的标签却洗也洗不掉,走到哪里都顶风臭三丈,人神共弃,生不如死。
所以是一定不能招的,不然自己就从英雄变成笑话了……
于是豁出去了,任他拷打,被打昏了又泼醒了,又打昏了,又泼醒了,如是反复几次,他终于熬不住了,便道:“愿招。”
沈同大喜,忙命人停了打,还给他喝水敷药,一脸的歉意道:“把老兄你打成这样,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您只消招出指使的人,我立刻给您松绑延医,摆酒赔罪。”
吴时来惨笑一声道:“太祖皇帝设置言官,就是让言官弹劾不法,并定下祖训,言官可风闻奏事,且不以言论获罪。反倒是在任职期间,没有任何弹劾纠察的,要革职查办,要有刑罚侍候!所以我身为刑科给事中,弹劾严嵩天经地义,如果非要问谁是主使,只能是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
“给我打!”自然又是一阵酷刑,把吴时来彻底打晕了。
见沈同已经气得失去理智,边上官员小声道:“不能再打了,万一出了人命,咱们如何担待得起?”
沈同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道:“算了,先给他治伤吧,咱们先去问别人。”
另两个招的倒是痛快,只是董传策说:“我自幼读圣贤之书,孔子教我为臣须忠,忠就该知无不言。你问我是谁主使的,那我告诉你,是孔夫子的指使。”
张翀也有他的说法,道:“上天赋正人君子忠义之性,忠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非要说是谁指使的,那就是老天爷。”不管问官如何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就是不说是“徐阶指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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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玉熙宫的嘉靖皇帝,看了何宾呈上的问案笔录后,也忍俊不禁失笑道:“妙人儿啊妙人。”心说这三个家伙还真不笨。
何宾摆着一张苦瓜脸道:“皇上,恕微臣无能,这案子刑部是查不下去了,微臣恳请将那三人转送东辑事厂,相信东厂的刑讯高手,会撬开他们的嘴巴。”
“这才几天,就想撂挑子了?”嘉靖将卷宗丢回他身上道:“你要是干不了,朕就换个刑部尚书。”
“不用不用,”何宾一听,赶紧摆手道:“微臣这就回去加紧查办,就是不把他们的牛黄马宝抠出来,决不罢休!”
“嗯……”嘉靖点点头道:“去吧……”
何宾便跪安,刚要往外走,却又听皇帝道:“不要再用刑了,那三个人死了一个,你就回家种地去。”
“是……”何宾晕乎乎的应一声,出门差点被门槛绊倒。他真是欲哭无泪啊,都说嘉靖皇帝难伺候,今儿他可见识到了——既要问出口供,又不让用刑,这不是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跑得快吗?
但皇上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也没跟嘉靖熟到可以商榷商榷的份上,只好闷闷回去,自己琢磨这里面的道道……他最纳闷的就是,以那三个跟徐阶的密切准确率,哪怕没有证据,嘉靖也能把他们三个和徐阶都收拾了,根本不用下面人再折腾。可为什么还要下在人白费功夫呢?
正满腹心事的往外走,就看到两个太监,抬着具腰舆从宫门处过来。何宾清楚,有这待遇的,就他严干爹一个,赶紧屁颠屁颠的跑过去,一看果然是老严嵩,而且边上还有严世蕃护送,连忙殷勤的给干爹干哥行礼。
严嵩仰面坐在腰舆上,两眼望着天空发呆,根本没县里他。倒是严世蕃看他一眼道:“去见皇上了?”
“是的。”何宾小声道。
“皇上心情如何?”守着两个太监,严世蕃也没法问他去干什么了,只是问道:“在修炼吗?”
“皇上刚收功,心情好着呢。”何宾尽量把嘉靖的信息透露给他道:“下官得告退了,皇上还让我去查案呢。”
“哦?你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严世蕃一脸无奈道:“我爹让那三个小人折腾得不轻,身体这么不好还得进宫自辩。”
“唉,毫无进展。”何宾摇着头道:“皇上又不准再用刑,可愁死下官了。”说着抱拳道:“下官告退。”
“我也该进去了。”严世蕃点点头,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腰舆,心中一团乱麻道:“皇上虽做了个样子,把那三人逮捕入狱,问不出口供却又不准用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知道嘉靖刚愎自用的脾气,如果要处理徐阶,随便打个由头就是了,根本不用什么证据。
聪明如严世蕃,很清楚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徐阶在皇帝心中地位的提市内,虽然皇帝仍然庇护他们严家,可在徐阶露出这么大破绽的时候,嘉靖也同样庇护了徐阶。
“看来……”严世蕃暗暗道:“不能光指望皇帝了,还得从别处下功夫。”
满脑子急功近利的严东楼,只看到了真相的表面,却忽略了其真正的含义——嘉靖已经是个几次病危的老人了,他已经没有雄心壮志……不是对国家大事的,那玩意儿他就从来没有过,而是修炼成仙、长生不老之类的大志。
这个擅长权术,好弄阴谋的皇帝,已经不再喜欢看下面争斗了。就像所有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只想过几年安稳日子,享受最后的夕阳岁月,至于国家、朝局,得过且过就行,到时候把烂摊子一交,留给儿孙去发愁去吧……
严世蕃没有感受到这种变化,因为他总是用老眼光看人。沈默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所以他才会提醒徐阶,不争就是争。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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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不会告诉你他的心迹,如果你猜不对,那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了。
通报之后,嘉靖让严嵩自个进去,至于严世蕃,哪凉快哪儿呆着去……皇帝怕见了他,忍不住关门放狗。
怀着惴惴的心情,老严嵩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进了谨身精舍,过那片门槛时,他几乎是被俩太监架进去的。
但让他惊喜的是,见到皇帝后,嘉靖的态度竟异常温和,对严夫人的过世,表示了沉痛了哀悼和诚挚的慰问,让严嵩感动得不行。
但更感动的还在后面,嘉靖见他坐在那里都颤悠,便让黄锦给严嵩搬来一把椅子,换下那个锦墩……这意味着严阁老终于可以在君前坐有靠背的椅子了,绝对是旷世殊荣啊!放眼上下五千年,就从没听说过有谁得到过这种待遇!
这种旷世恩宠,仿佛回春妙药一般,让严阁老一下子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双眼重新焕发出神采,激动的涕泪横流道:“臣,臣,臣谢主隆恩……”原来他原先形如枯槁,除了夫人去世的打击外,更多是因为,觉着自己已经被皇上嫌弃了,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但现在看到嘉靖的礼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