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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臣皱眉道:“不拿下张居正,又怎么牵出他背后的那位?”
“这就是我要保李春芳的原因。”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不仅要保李春芳,我还要保王廷相、黄光升,徐阁老推出来的弃子,我一个也不要,全让他们留在棋盘上。”
“那岂不是白忙活了?”沈明臣不解道,还好这次没跳起来。
“怎么会白忙活呢?”王寅淡淡道:“公道自在人心……皇帝怎么想,百官怎么想,乃至百姓怎么想,这都是无比重要的。”
“对,”沈默搁下茶盏道:“要的就是这个人心。人心所向便是天命去留!我要做的可是欺师灭祖之天下大不韪,只有人心向着我才能有戏,否则就算寻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说白了,就是大人已经掌握主动,”沈明臣沉吟道:“却处处以悲情委屈的形象示人。你这边悲一分,徐阶那边就黑一寸,直到把他黑成西山煤,就可以不战而胜了……是这个意思吧?”
“聪明无过句章!”王寅抚掌赞道:“话糙理不糙啊。”
“别损我了,我整一个后知后觉,还聪明呢。”沈明臣不无郁闷道,突然又幸灾乐祸的望着沈默道:“很考验大人的演技啊。”
“不要紧,”沈默淡淡道:“我拜读过《演员的自我修养》。”
“大人看书可够杂的。”两位幕僚还以为那是苏州通译局出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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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计只是第一步,后面整个计策如何变为行动,每一个环节都要逐一仔细推敲。正所谓‘多算少失、少算多失’,要想提高计策的成功率,唯有这样下足了笨功夫。
沈默每一步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谋士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费时费力的活计,三人晚饭都是在书房用得,一直忙到下半夜,才算是大功告成。
顶着通红的两眼,沈明臣疲惫的伸着懒腰道:“都赶紧回去歇息吧,人都快熬干了。”
王寅看看沈默,突然笑道:“大人觉着,自己能不能歇。”
“八成是歇不了哇,我就在这儿眯一会吧。”沈默又对沈明臣道:“出去时跟他们说,给我准备一个汤婆子,安排好暖轿。”
“大人要去哪里?”沈明臣奇怪道。
“备着吧,或许要进宫。”沈默微笑道。他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禀报声:“大人,宫里来人,请您立刻进宫!”
沈明臣彻底服了,大声答道:“知道了!”
王寅却叹息一声道:“皇上竟破例了。”
沈默点点头,神色平静道:“给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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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八章 金杯共汝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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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书房,沈默抬头望天,还能看到启明星在寂寥的亮着。四下漆黑一片,只有轿子周围,侍卫、随从,还有宫里来的好些太监提着灯笼恭敬的立在那里,为他照亮一条上轿的通路。
尽管穿着厚厚的貂裘皮靴暖帽,但刚从烧着地龙的房间里出来,沈默还是感到一阵寒不可禁,没说什么,便弯腰坐上轿子,手抓住那铜质的汤婆子,这才舒服一些,沉声道:“走吧,快点。”
于是在这一群人的簇拥下,轿子稳稳的起来,快速的出了院门、胡同,到了天街上。往日无论何时经过这棋盘天街,耳边总是人声鼎沸、喧哗漫天,但此时却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这一行人发出的脚步声。
在这个寒冬腊月的北京城,哪怕苦命的劳碌人,也决计不会在此刻钻出被窝的;但是那位‘芙蓉帐暖度春宵,君王很久不早朝’的隆庆皇帝,竟会在这个连宫门都没开的时候,就把他召进宫里。实在是让早有心理准备的沈默,也感到大大的意外。
一路心思复杂,很快便到了左安门前,早就得到谕令的守门兵丁,已经洞开大门恭候了。
见他的轿夫准备落轿,那领路太监忙道:“皇上恩旨,沈师傅不必步行,径直坐轿觐见。”于是轿夫重新抬着轿子,径直上了长安街,再穿过重重宫门,一气把沈默抬到了皇极门前。
到了这里,虽然太监还想把他往里领,但沈默说什么都要自己下来走了……为免多费口舌,不等外面的人掀轿帘,他自个撩开帘子钻出了轿门。
“压轿!压轿,”太监的头儿慌忙叫道。
后面两个轿夫,连忙将轿杆举起,前边的轿杆着了地。沈默下得轿来望着蛰伏在黑暗中的重重宫殿只见各处殿宇的屋檐下,挂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红色灯笼,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这就使得那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一般,给人以神秘庄严的感觉。
但沈默却丝毫没有被这种苦心营造的氛围震慑住,而是颇为脱线的想道:‘上万盏灯笼点一夜,得花多少银子…看来宫里是有钱了。’
跟着太监进了乾清宫外殿,便有小太监上来,接过沈默的暖帽、护耳、貂裘、罩衣还拿了一双崭新的单靴,请他把脚上的暖靴换下……宫室里温暖如春,这些都是穿不住的。
小太监们忙活着,红着双眼的冯保迎了出来,恭敬的向沈默行礼,道:“想不到阁老能来的这么快。”
“皇上这么早急召。”沈默轻声道:“本官不敢怠慢。”
“皇上是一宿没合眼啊。”冯保闻言具一声道:“您待会儿可要劝他保重龙体,不能再难过了。”
沈默点点头道:“我自然晓得。”
“请进来吧。”冯保便侧身肃请,带他进了西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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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召见大臣,都是在作为上书房的东暖阁中,但唯独见沈默,总是在自己起居的西暖阁中。对于西暖阁中过于香艳旖旎的陈设装饰,性喜素雅的沈默起先不太习惯,但看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臣沈默,拜见皇上。”沈默便一掀官袍下襟。大礼参拜。
“快快平身,不要多礼。”卷帘缓缓掀开隆庆皇帝出现在他的眼前。
沈默抬头朝皇帝觑了一眼,只见隆庆穿着一件玄色金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头上的那顶没骨纱帽,也是随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内居闲的便服穿这种衣服,是不可会见外臣的。但隆庆现在偏偏这样穿着,走上来搀扶沈默道:“都说‘不惹红脸汉、不扰三更人’,却把师傅从热被窝里叫出来,真走过意不去。”
“皇上要折杀微臣了。”沈默顺势起来,轻声道:“臣一宿没睡。”
“是啊,案子审出来了,连朕睡不着了……”隆庆松开手,面容愁苦道:“师傅来看看吧。”
沈默便跟着皇帝来到内殿,见那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整齐的摆着用镇纸玉石压着的,一张张问案笔录。
“这是昨儿送到的卷宗,”见沈默的眼从上到下,从左至右飞快地看了过去,隆庆在边上道:“朕本打算明儿再看,但心里总想着这事儿,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便让陈宏拿过来,唉……”说着叹口气:“不看不安心,看了更不安,一晚上翻来覆去没个章程,只能在天亮之前,把师傅请来,给朕拿这个主意了。”
沈默轻声连道‘不敢’,眼却一直未离开桌案……海瑞的审讯记录,他只知道前面大部分,但后面最重要的,也就是滕祥另情禀报的那部分,因为陆纶聪明的回避了,所以他也是第一次才看到。
看了这部分,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怪不得皇帝等不到天亮,就要找自己问策呢!
滕祥是个心机很重之人,如果不是因为一步登天的眩晕感,使他暂时迷失了自己,然后就被陈老太监打了闷棍,肯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的。但在事发之前,宫里宫外都很看好他,认为他将长时间掌大内的牛耳,所以内阁大臣、六部九卿、甚至封疆大吏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与之暗通款曲、大肆贿略。至于孟冲就可怜多了,几乎没有人看好这个厨子,除了日常孝敬之外,几乎没有给他开小灶的。
当然最让隆庆伤心的,肯定还是他一直无比信任的几位师傅中,竟也有人赫然在列,一个是殷士瞻,另一个就是张居正!
看到这里,沈默不禁暗暗庆幸,果然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是自己像嘉靖朝那样,和内监眉来眼去,自己的名字八成也会赫然在列。那样的话,此刻肯定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被皇帝当成可信赖的人,来参决朝中衮衮诸公的命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滕祥关于本案的供述上……滕祥说,今年八月里,因为日昇隆催逼的紧迫,自己一时又拿不出钱还债,便请李春芳帮忙。但李春芳也没钱,对他说,张居正和日异隆的关系很深可以找后者帮忙。于是滕祥将此事拜托李春芳,到了九月,李春芳果然从张居正那里拿到了钱,并带来了张居正的条件,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通过滕祥的供述,很容晷得出张居正是主谋,李春芳是中人的结论。但沈默知道,这是因为滕祥深恨张居正,故意把责任往他身上推的缘故……其实张李二人狼狈为奸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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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之后,沈默抬起头来,望向一脸忧郁的隆庆皇帝,低声道:“不知圣心如何?”
“哎……”隆庆叹息一声,答话的却是老太监陈宏,他自然是早已看过的,也必然已经和皇帝商议过了这时他那苍老的声音透着愤怒道:“老奴斗胆问一句,那个海瑞这是要干什么?这样的供词也敢呈上来,这不是逼着万岁兴大狱吗?可如今万岁爷御极不久,大明又内忧外患,朝堂也一个政潮接一个一刻都不得安生。他海瑞还要把那么些高官大吏都扯进来,皇上把他们都办了,容易!可这个国家靠谁顶着?还不得立时就乱了?”他毕竟年迈体弱,一气说了这么多,便气喘吁吁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老奴话说得重了些,但让皇上如此为难,老奴实在于心不忍,沈阁老见谅。”
沈默摇摇头表示无妨,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番话必然是得到皇帝默许的,陈老太监这是当了一把皇家发言人。
见陈宏有些苛难沈默,隆庆忍不住出声道:“沈师傅不要往心里去,老陈是看着朕长大的,他是替朕着急,不是针对沈师傅的。”
“有道是君忧臣辱!现在皇上为此事夜不能寐,便是做臣子的失职,”沈默只好表态道:“陈老公公虑得是。这样的供词呈给皇上,确实要逼着皇上下决断兴起大狱,可皇上顾着大局,哪能下这样的决断?这样让皇上作难,海瑞他们确实太冲动了,但他们也是一片忠诚为国,才会如此不管不顾的,所以也不能说他们有错。”
大明官场流传着一句谚谣,曰‘内阁的云,宫里的风’。意思是,做官要想步步高升,必须得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