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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册案卷。
两个差役提着两只桶和一篮子碗筷,送牢饭来了。
“太爷。”差役放下了桶,对着海瑞,“该给人犯开牢饭了。”
海瑞望了望两只桶:“就在这里分了。”
两个差役对望了一眼,一个拿碗,一个舀饭,十几碗饭很快分好了。两个差役就把一碗碗饭往桶里叠。
“慢着。”海瑞叫住了他们,“每碗你们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一怔:“太爷,这可是牢饭。”
海瑞:“每碗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只好拿起了筷子,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每人端起一碗,挑起一团饭送到嘴里。那饭刚一入嘴,二人的脸都苦了起来。
正所谓“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哪个朝代的牢里照例都由官仓配拨牢粮。牢头狱卒却从来不会把官仓的好米给人犯吃,都是卖了好的,再买陈年霉米,讲点良心的便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掺上沙石。这饭怎么能吃?偏偏遇上这么一个太尊,居然叫送牢饭的差役先尝。二人心里骂着,却不敢不吃。
一人尝六口,十二碗都尝遍了。海瑞这才说道:“告诉所有的人,不要打量着在饭里下毒。毒死一个人犯,做饭的送饭的就把饭自己吃下去。”
两个差役:“不敢的。”
海瑞:“送进去吧。”
二人这才又将碗叠入桶中,提着桶,向通道走去。
还有个苦的,这时也走了进来,此人便是田有禄。
海瑞抬起头望着他。
田有禄在他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揩着汗:“堂尊,只差没下跪了,卑职也只借到了两天的赈灾粮。”
海瑞:“都分发了吗?”
田有禄:“正在分发。”
海瑞便不再看他,低头翻着账册:“那就再去借,我说的是三天,还差一天。”
“堂尊,卑职再借不到了。”田有禄像是铁着心来的,语气便有些倔强,“担着哪一条,堂尊看着治罪吧。”
海瑞仍然低着头:“哪一条也不担。等这个事完了,我只问你一件事,新安江大堤在淳安境内是怎么决口的?”
一听这话,田有禄的脸一下子变了:“堂尊,前任知县都砍了头了,你不能把这事再算到卑职头上。”
海瑞:“借粮去。”
田有禄只好站了起来:“堂尊,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你老将来也要交任的……”
海瑞的目光刷地盯向了他:“我没有儿子,也没有打算活着走出淳安!借粮去!”
“好,好,卑职这就去借。”田有禄走出去时,竟打了个趔趄。
14杭州赴淳安的驿道上
一行五骑却有十匹马。蒋千户骑在最前面,身边还牵着一匹空马,另外四个兵士也是一骑一牵,向前疾奔。
太阳已经在重重叠叠的丘陵远方要落下去了。马队驰到驿道边一条岔路前骤然停了。岔路的前方是典型的江浙地貌,港汊纵横,水草无边。
蒋千户扭过了马头:“从这条路走,近五十里。”
一个士兵:“爷,河湖港汊的夜路可不好走。”
蒋千户:“摔不死你!明天赶不到淳安才是个死。走!”双腿一夹,牵着马向岔路率先驰去。
四个兵牵着四匹空马紧跟着他驰去。
15杭州知府衙门后堂
为了舒缓气氛,郑泌昌特地在上灯以后穿着便服来到了这里。这时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煦煦地望着高翰文,一脸的温和。
高翰文当然也只能穿便服见他。文人风骨,知道自己这一次所经的挫跌,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因此虽然是病体虚弱,高翰文却强挺着身子正坐在那里,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服和外表的冷漠。
“该说的我都说了。”郑泌昌温言说道,“按理应该让你再歇息几天,可事关国策,淳安和建德那边明天只能让你带病服劳了。好在是走水路,我也给你找了个好郎中,陪你一路去。事要做,病也还得要养。”
“我会去的。也不要什么郎中。”高翰文竟回答得如此干脆。这倒让郑泌昌怔了一下,不禁盯看着他,像是要看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高翰文的脸漠漠的,郑泌昌一时还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郑泌昌:“高学兄,这一去可是要施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淳安、建德无论如何在六月要把桑苗插下去。”
高翰文:“‘以改兼赈’的奏议是我提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听他这样一说,郑泌昌心里又没底了:“织造局的粮可是已经运到灾县去了,买不了田,插不下桑苗,高府台,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高翰文站了起来:“中丞,如果无有别的吩咐,属下该准备行装了。”
“好,好。”郑泌昌虚应着,也只好站了起来,“还有,明天省里会派兵护卫你去。大热的天,最好赶个早凉。”
高翰文:“有病在身,我就不送中丞了。”
这可是官场的失礼,郑泌昌一怔,立刻又说道:“不必拘那个礼了。”说着独自走了出去。
高翰文又一个人慢慢坐了下去,听不到郑泌昌的脚步声了,他才虚弱地喊道:“来人。”
一个随从走了进来。
高翰文:“打桶水来。”
那随从怔了一下:“大人,要热水还是要凉水。”
高翰文:“打桶井水,把地洗了。”
“是。”那随从又望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随从才走了出去,一个书吏又急匆匆地进来了,轻声唤道:“大人。”
高翰文慢慢望向他:“说吧。”
书吏:“织造局来人了。”
高翰文竟无任何反应。
书吏:“奇怪,是从后门来的,像是有意要回避郑大人。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大人。”
高翰文:“来吧。让他们都来吧。”
书吏见他神情异样,小声地回道:“大人要是身体不适,小的就去回了他?”
高翰文:“我说了身体不适吗?”
“是。”那书吏急忙走了出去。
随从提着水桶进来了,知是要洗地,水面上还浮着一个瓢。
高翰文:“那把椅子,和面前这块地都洗了。”
“是。”随从舀起一瓢水便从郑泌昌坐过的那把椅子背上淋了下去。
要洗地了,随从对高翰文:“大人,小的要洗地了,大人是否先进去歇着?”
高翰文:“我这边是干净的,洗那边就行。”
随从只好舀起水,离高翰文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将水泼了下去。
“慢着。”那个书吏在堂口喊了一声,随从便停了手。
书吏疾步走了进来,对高翰文:“大人,织造局的人来了。”
正说话间那人自己已经走了进来,大热的天还披着一件罩帽的黑缎子斗篷。
高翰文望向了他。
那人径自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取下了头上的罩帽——竟是杨金水!
高翰文不认识他,书吏和随从显然也不认识他,但见他头上戴着镶金丝的无翅纱帽,便都是一怔。
杨金水对那书吏和随从:“我有些要紧的事要跟高府台说,你们都下去。”
这是天生的气势,书吏和随从也不待高翰文吩咐,便都退了下去。
杨金水望着高翰文:“高府台不认识我,我就是杨金水。”
高翰文倏地站了起来。
杨金水:“坐,坐。”
高翰文慢慢又坐了下去。
杨金水:“芸娘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四个奴才都打了板子。我来是告诉你,你写的那个字,我不认可,谁也要挟不了你。”
高翰文的眼中闪出光来,一时还不敢置信。
杨金水:“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
高翰文有些激动:“请杨公公赐教。”
杨金水:“他们这是要往皇上脸上泼脏水!”
高翰文一震,睁大了眼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刚才郑泌昌来找过你了?”
高翰文点了下头。
杨金水:“要你到淳安、建德去买田?”
高翰文:“是。”
杨金水:“你答应去了?”高翰文:“无非一死。”
“不不不。”杨金水站了起来,“你死不了,也犯不着去死。该死的是他们。”
高翰文睁大了眼望着他。
杨金水:“知道他们是以什么名义去买田的吗?”
高翰文:“还不知道。”
杨金水:“那我告诉你,他们现在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打着宫里的牌子去买田的。”
高翰文有些明白了:“他们敢这样?”
杨金水:“瞧你这个样还是个明白人。郑泌昌不是要你明天去吗,你还去,可不是去买田,你去帮我办件事。”
高翰文:“杨公公请说。”
杨金水:“把船上的灯笼都给我取下来!告诉所有的人,织造局没有拿一粒粮去买田!”
第十章
1玉熙宫殿门外
农历六月初了,嘉靖四十年的北京出现了二十年来最热的伏天。在往年这个时候,哪怕整个北京城都没有风,紫禁城由于得天地之风水,也会有“大王之雄风”穿堂入户。可今年,一连十天,入了夜护城河的柳梢都没有拂动过。除了后妃和二十四衙门的领衔太监居室里有冰块镇热,尚可熬此酷暑。其他十万太监宫女便惨了,长衣长衫得照规矩穿着,许多人的痱子都从身上长到了脸上,症候重的还生了疖子,肿疼溃痈,以致不能如常当差。于是尚药司从外面急调了好些防暑药,大内这才总算没有热死人。
而玉熙宫的门窗这时竟日夜全都关闭着,万岁爷就待在里面,在常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两个夜间当值的太监满头大汗,一人捧着一个酒坛,一人捧着一个木脚盆,轻步走到了殿门外。两人放下了酒坛和脚盆,侧着耳静静地听着。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嘉靖念青词的声调。二人便不敢动,离开了殿门,走到台阶下,撩起长衫的一角拼命扇了起来。
一个太监:“这个老天,去年一个腊月不下雪,今年一个伏天不刮风。这是要收人了。”
另一个太监:“听说外边这几日已经热死好些人了。顺天府都开始掏银子熬凉茶散发了。”
一个太监:“也就咱们万岁爷神仙的体,大冷的天门窗都开着,热死人的天门窗全关着。”
另一个太监:“老祖宗也是半仙的体,也只有他能陪万岁爷熬着。停了,快去。”
两个太监又急忙轻步走到殿门边,侧耳听了听,念青词的声音果然停了。
一个太监轻声唤道:“老祖宗,奴才们将酒和木盆找来了。”
少顷,殿门轻轻开了半扇,吕芳在门后出现了,脸上也淌着汗。
两个太监连忙跪下:“老祖宗,这坛酒有好几十斤呢。孙子们搬进去吧?”
吕芳:“我还没有那么老。”
两个太监几乎是同时答道:“是。老祖宗还得陪着万岁爷一万年呢。”说完这句又都爬了起来。捧酒坛的太监捧起了酒坛,隔着门递了过去,吕芳接过酒坛走了进去。少顷又折回门边,接过木盆:“你们待着去。”
“是。”两个太监退着往后走去。
那扇门又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