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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石的那个管事却仍然垂手站在那里:“回何大人,小人们可以去找,可这么晚了,我们老爷也没说去哪里,万一一时片刻找不到,大人们又在这里等着……”
郑泌昌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接言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快去找吧。”
那个管事只得立刻去了。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来,那股气却还在心里翻腾:“你说小阁老还有罗大人、鄢大人他们搞什么名堂?什么人不好派,派个这样的人来搅局。他们到底怎么想的?还有那个杨公公,火烧屁股了也不赶着回来!照这样,干脆,改稻为桑也不要改了,每年要增的三十万匹丝绸让他们自己织去!”
郑泌昌这时心里有无数个答案,可哪一个答案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掌舵的,平空起了风浪,本就心烦,这时见何茂才口无遮拦,还在冲着自己闹腾,也不耐烦了:“这个话就说到这里打止!什么不改了,什么让他们织去,真有胆,你就给小阁老写信,把这些话都写上!或者,等杨公公回来,你当面跟他说!”
何茂才那张脸立刻憋得通红了,两只眼也睁得大大的,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才缓和了语气:“整个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这样沉不住气。我告诉你,我这个巡抚,你这个臬台,在浙江是个官,事情闹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马宁远没有两样!”
何茂才心里好生憋屈,可毕竟是上司,这条船又是他掌舵,挨了训,也只好坐在那里生闷气。但他那个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会儿,立刻又站了起来,冲到客厅门口大声嚷道:“你们老板的田到底还想不想买了?人都死绝了,不会多派几个人去找!”
郑泌昌苦着脸坐在那里只好摇头。
13沈一石别院
刚一走进第一进院门,那个管事便站住了。由于十分幽静,在这里就能听到庭院深处隐约传来的琴声。
接着又一个看门的管事轻步走过来了,走近那个管事低声问道:“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
那个管事:“郑大人、何大人都来了,正在作坊客厅等着老爷。”
看门的管事:“那也只有让他们等。”
报事的管事:“发好大的脾气,好像是有关买田的事,起了变化,急着要和老爷商量。”
看门的管事犹豫了:“那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想办法插个空子让老爷知道。”
报事的管事:“快点。”
看门的管事轻步走了进去。
14别院深处琴房
在大明朝,在杭州,没有人能想到这个院子里竟有这么一间房子!
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宽阔竟是乾清宫的面积!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院墙外的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可有一点是乾清宫也无法比拟的,就是房间的四面墙镶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两丈高的整块紫檀。
更奇的是,这么大一间堂庑中间全是空的,只在靠南北西三面紫檀镶壁的墙边列着整排的乌木衣架,每一排衣架上都挂着十余件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质地的丝绸做成的各种款式的女装。
东头的靠墙边只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
沈一石这时就盘腿坐在床上,坐在琴几前。和平时一样,他依然穿着粗布长衫;和平时不一样,他此时连头上的布带也解了,那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古琴旁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在面前拂过,脸便显得更加苍白。细长的十指一面按弦,一面弹挑,乐曲声从十指间流了出来。
慢慢的,他左前方一排衣架前一件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飘了起来,蝉翼丝绸上秀长的黑发也飘了起来,飘离了衣架,飘到了案桌前那块空地。
沈一石的眼睛亮了,右手那五根细长的手指便急速抡了起来。
蝉翼长衫因旋转向四周飘张了开来,颀而长兮的女人胴体梦幻般在蝉翼中若隐若现。
秀发也在旋转,那张脸此时如此灵动,此人竟是芸娘。
15别院深处琴房外
急奏的琴声使看院的那个管事走近院门又停住了,眼睛盯着琴房那两扇门里隐约透出的灯光,咽了口唾沫。
突然,琴声停了。那个管事两眼动了一下,这才蹑手蹑脚向前走去。可才走了几步,笛声又响了起来,那管事的脚又被钉住了。
16别院深处琴房
和刚才的琴声完全不同,这笛声竟是如此忧伤,沈一石吹着笛,两眼也透着忧伤。
芸娘不再舞了,一任蝉翼长衫轻轻地垂在地上,站在那里唱着:“我和你是雁行两两,又结下于飞效凤凰。猛被揭天风浪,打散鸳鸯。苦相思,怎相傍……”
唱到这里,芸娘唱不下去了,望着沈一石,眼中闪着泪星。
沈一石也慢慢放下了那支玉笛,叹了一声。
芸娘慢慢走了过去,爬上了那张大床,坐在沈一石身边,慢慢摸着他的长发。
沈一石开始还让她摸着,不久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拿开。
芸娘深望着他。
沈一石不看她,问道:“那个李玄在临死时说你让他死得值了。你是怎样让他死得值了?”
芸娘那刚才还泛着潮红的脸一下子白了。
沈一石还是不看她:“能让一个太监如此销魂,不枉我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你。”
芸娘脸色变了,接着眼中慢慢盈出了泪水,没等流出来,她立刻擦了,下了床,脱下了身上的长衫,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沈一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芸娘向门外走去。
“哪里去?”沈一石这才开腔了。
芸娘站住了:“织造局,回到太监们那里去。”
沈一石:“你知不知道杨金水这个织造局的织造只能当一年了?”
“我当然知道。”芸娘慢慢转回了头,“从十七岁你把我送给他,扳着指头,我帮你伺候他已经一千五百天了。一年后他回京了,你如果还让我活着,我也会到姑子庙去。”
沈一石眼中闪出了凶光,声音也像刀子一般的冷:“你的母亲你的家人也到姑子庙去吗?”
芸娘颤了一下,站在那里僵住了。
“望着这根弦。”沈一石的声音还是那般冷,却已经没有了刀子般的那股杀气。
芸娘只好低着眼不看他的脸,只转望向他双手按着的那张琴。
嘣的一声,沈一石细长的食指将勾着的那根弦猛地一挑。
——那根弦立刻断了!芸娘身子又微微一颤。
“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碰你一下。”沈一石也不看她,“可你得将那天晚上如何伺候李玄,做一遍我看。”
“你真要看吗?”芸娘含着泪花,声音也已经像沈一石一般的冷。
沈一石目光望向了上方:“你做就是,看不看是我的事。”
芸娘也不看他:“我做不了。”
“太贱了,是吗?”沈一石的声调由冷转向鄙夷。
芸娘:“是贱。”
沈一石:“那就做。”
芸娘:“两个人做的事,让我一个人做得出来吗?”
沈一石倏地盯向了她。
芸娘也望向了他:“你真要知道怎么贱,就学一回李玄。”
沈一石万没想到芸娘竟敢这样顶话,干柴似的十指倏地抓起了那把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那个管事怯怯的声音:“老爷。”
沈一石猛地将手里抓起的那张琴狠狠地朝地上一摔,可怜那张古琴,此时桐裂弦断。剩下两根没断的弦兀自发出嗡嗡的颤音。
门外悄然了。
沈一石厉声地:“什么事,说!”
门外那声音有些哆嗦了:“回、回老爷,郑大人、何大人都在作坊等老爷……说、说是买田的事有些变化……”
“告诉他们,要发财,自己买去!”沈一石吼道,“滚!”
门外又悄然无声了。
一阵发泄,沈一石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接着光着那双穿布袜的脚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芸娘身边:“你刚才说什么,让我学李玄?”
沈一石粗重的呼吸几乎喷到了芸娘的脸上,芸娘此时竟前所未有的镇定,眼眶里的泪也没了,轻轻答道:“你学不了。”
沈一石笑了,好人:“我还真想学呢。怎么做的,告诉我。”
芸娘轻轻摇了摇头:“我告诉了你,你还是学不了。李玄把我当成天人,你把我当成贱人,你怎么学他?”
沈一石一怔。
芸娘又不再看他,目光望向上方,那夜的情景仿佛在她的目光中浮现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地上,喝了半宿的酒,哭了半宿,竟不敢看我,在地上就睡着了。我去抱住了他,让他的头枕在我怀里,让他睡到了天亮,他还没有醒,是织造局的太监用凉水浇醒了他,拖着就去了刑场。你现在要是愿意喝醉,愿意当着我哭,愿意坐在这地上睡着,我也搂着你的头让你睡到醒来。”
沈一石真的怔了,生冷的目光也渐渐浮出了一片歉意,接着浮出了一片怜意,下意识地伸过手去要拉芸娘的手。
“不要碰我!”芸娘断然将手一缩,“你刚才说的,从今天起不会再碰我一下。”
沈一石何时被人这样晾过,刚刚浮出的那片歉意和怜意被天生的那股傲气连同此时的尴尬将自己钉在地上。
芸娘:“我是你花钱买的。我的命还是你的,可我的身子今后你不能再碰。你有花不完的钱,南京苏州杭州也有招不完的妓。”
“好……”沈一石好半天才说出这个字来,“说得好!”说着没有去穿鞋,穿着袜子便向门边走去。
走到门边,沈一石又站住了,没有回头:“我确实还有好些花不完的钱!宫里的,官府的,还有南京苏州杭州那些院子里的妓女都等着我去花呢。我现在就得给他们花钱去了。杨公公还要几天才回,既然你的命还是我花钱买的,这几天就给我待在这里。我告诉你,从我把你买来那天起,你就不是什么天人,良人也不是,只是个贱人!”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门洞开着,芸娘仍然僵立在那里。
17沈一石作坊大客厅
“罪过。”这时的沈一石又回到了平时那个低调的他,向郑泌昌和何茂才拱手走来,“有几十船粮从江西那边过来,在过境的厘卡上卡住了。每船要五十两银子的过卡费,底下人不晓事,要问了我才肯给钱。”
郑泌昌:“没有拿浙江赈灾的公文给他们看吗?”
沈一石笑了笑:“隔了省,公文还是没有钱管用。”
何茂才:“给江西巡抚衙门去函,都养的些什么贪官!”
“算了。”沈一石也坐了下来,“不到一万两银子的事,犯不着伤了两省的和气。”
“那就说大事吧。”郑泌昌望着沈一石,“我们那个议案被新来的杭州知府顶住了。”
沈一石:“小阁老举荐的那个高翰文?”
郑泌昌:“是。”
沈一石:“应该不至于如此呀。他怎么说?”
何茂才:“说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田就不能买卖。我和中丞算了一下,真照他说的这样去买,五十万亩田,每亩多二十石,就要多一千万石粮,那就是七百万银子!”
沈一石也是一怔:“真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