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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一凛,没有立刻接言。
谭纶:“淹九个县,不如淹一个县、两个县。到时候赈灾的粮食也好筹备些。”
胡宗宪:“元敬也这么想吗?”
谭纶:“也这么想。但这个决心要你下。”
胡宗宪又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对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
谭纶:“先尽人事。元敬准备让兵士们跳到决口里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个县都让人去堵。死了人还堵不上,对百姓也是个交代。”
胡宗宪慢慢转过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张清癯的脸更显憔悴了:“那也得赶紧疏散百姓。”
谭纶:“已经安排了,好在四处是山,百姓疏散很快。”
胡宗宪的目光慢慢望向决口方向,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戚继光的下令声:“结成人墙!跳下去,再推沙包!”
胡宗宪一凛,谭纶也是一凛。
胡宗宪大步向决口走去。谭纶,还有那些亲兵队紧跟着走去。
决口边,一排垒起的沙包墙上赫然站着一列士兵,手臂挽着手臂,在等待着戚继光下令。
戚继光没有下令,显然在等着胡宗宪最后的决心。这时望着大步走来的胡宗宪,他的目光中也透着悲壮。
胡宗宪走到戚继光面前:“这些弟兄的名字都记住了吗?”
戚继光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如有不测,要重恤他们的家人。”
戚继光又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抬起头面对站在沙墙上那列士兵,双手一拱,大声地:“拜托了!”
“是!”那列士兵依然面对决口,从他们的背影上传来齐声的应答。
戚继光那只手举起了,沉重地:“下包!”
那排士兵一声大吼,手挽着手齐声跳了下去!
火把光的照耀下,许多人的眼睛睁大了,许多人的眼睛闭上了。
胡宗宪也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戚继光。戚继光的目光却紧盯着决口中的士兵。
巨吼的湍流中,士兵们的那排人头转眼沉了下去。戚继光的心猛地一沉,紧接着他的眼又亮了。湍流中,人头又浮了上来,手臂紧紧地连着手臂,但整排人很快被激流向后冲击!
“下包呀!”湍流中似是那个领头的队长拼命大喊,可喊声很快便被湍流吞没。
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们又都紧盯着戚继光。
戚继光举着的那只手慢慢放下了:“放绳索,救人!”
立刻便有十几个士兵把早已准备的绳索抛入决口。可那排人头又不见了,沉没在巨大的湍流之中!整个大堤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涛声和湍流声。
面对决口,一些百姓跪下去了,接着所有在堤上的百姓都跪下去了。
火把照耀下的戚继光这时也闭上了眼睛,几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我们上!”突然在百姓群中一个声音响起,接着那人站了起来,是那个曾被马宁远抓走的齐大柱。
齐大柱对着那些青壮百姓:“轮也轮到我们了!是汉子的跟我上!”说着,大步走向沙墙。十几个青壮汉子紧跟着他走向沙墙。
胡宗宪望向了戚继光,向他摇了摇头。
戚继光立刻走到沙墙前面,挡住了齐大柱那十几个人。
齐大柱一条腿跪了下去,跟着他的那十几个人也都跪了下去。
齐大柱:“戚将军,那边都是我们的父母和我们的妻儿,要跳也应该我们跳!那天,你把官兵弟兄带走不踏我们的青苗,我们就已经认你了。你就把我们也当你军中的弟兄吧!”
戚继光:“你就是那天带头闹事的那个人?”
齐大柱:“是。”
戚继光:“知不知道那天在总督衙门是谁放了你们?”
齐大柱:“知道,是总督大人。”
戚继光:“知道就好。那我们就都听总督大人的。总督大人有话要讲,你们先起来,叫父老们都起来。”
“是。”齐大柱大声回应着站了起来,“乡亲们都起来,总督大人有话要对我们说。”
百姓们都站了起来。
火把光的簇拥下,胡宗宪走近了一堆沙包,戚继光伸手搀着他,把他送了上去。
第四章
1浙江江南织造局客厅
“分洪了!”看见杨金水从里间侧门一走出来,何茂才便急着嚷道,“只淹了淳安一个县和建德半个县!”
杨金水走到半途的脚停住了,站在那里。
郑泌昌、沈一石也都来了,这时都站在椅子前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腿又慢慢迈动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那几个人也都坐了下来。
何茂才:“这样一来沈老板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就难买了。”
沈一石也接言了:“没被淹的县的田也可以买,但备的粮食恐怕就不够。青苗已经长了一半,没有四五十石一亩买不下来。”
杨金水不吭声,默默地听着,这时将目光望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泌昌。
“都被打乱了。”郑泌昌一开口便显出忧心忡忡,“听说分洪的时候那个谭纶也在场。”
杨金水的脸上这时才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郑泌昌:“这件事我们是瞒着他干的,可背后却是小阁老的意思,这点胡部堂应该知道。现在他这样做到底怎么想的,我们摸不透。”
“他什么时候回杭州?”杨金水终于开口问话了。
郑泌昌:“已经回到总督衙门了。”
“什么?”杨金水倏地站了起来,“回了总督衙门也没找你们去?”
郑泌昌:“我和何大人纳闷就在这里。按理说赈灾调粮也应该找我这个布政使衙门……”
杨金水两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不怕!”何茂才嚷道,“改稻为桑是朝廷的国策,推不动才是个死。他胡部堂在这个时候要这山望着那山高,阁老还没死,吕公公也还掌着司礼监呢。”
“你不怕我怕。”郑泌昌接言了,“马宁远到现在还不见人,要是把毁堤的事透了出去,我们几颗人头谁也保不住。”
杨金水的目光又盯向了郑泌昌:“马宁远找不着人了?”
郑泌昌:“是。派了几拨人去找,杭州府衙门和河道衙门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那就是被胡宗宪找去了。”杨金水的眼睛望向门外。
郑泌昌:“我也是这样想。”
杨金水:“他不找你们,你们去找他。”
何茂才:“见了他怎么说?”
杨金水:“不是让你们去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说。”
郑泌昌:“我们去吧。”
2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马宁远果然在这里!这时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葛布长衫,静静地坐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大概也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面颊上本有的络腮胡都长了出来,长短不一;那双平时就很大的眼这时因面颊瘦了,显得更大。
胡宗宪就坐在他对面的大案前,两眼微闭。两人都不说话,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摆在胡宗宪面前的大案上,显得更加打眼。
“我对不起部堂。”马宁远还是开口了,声音由嘶哑转成喑哑,“但我对部堂这颗心还是忠的。”
胡宗宪仍微闭着眼,脸上无任何表情。
马宁远:“我是个举人出身,拔贡也拔了几年,当时如果没有部堂赏识,我现在顶多也就是个县丞。我,还有我的家人,做梦也没想到我能当到杭州知府。从那年跟着部堂修海塘,我就认准了,我这一生,生是部堂的人,死是部堂的鬼。现在我终于有个报答部堂的机会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伸手去解案上那个包袱的布结。
包袱打开了,里面是一顶四品的乌纱和一件四品的官服。马宁远双手捧起那个敞开的包袱“这个前程是部堂给我的,我现在还给部堂。什么罪都由我顶着,只望部堂在阁老和小阁老那里,还有裕王他们那些人那里能够过关。”
胡宗宪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接着慢慢站了起来,从案前走了出来,走到签押房的屋中间又站住了,两眼望着门外。
马宁远捧着那个包袱慢慢转过身来,又慢慢走到胡宗宪面前,将包袱伸了过去。啪的一声,胡宗宪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挨了这一掌,马宁远的身子挺得更直了,双手紧紧地抓着那个敞开的包袱,两眼深深地望着胡宗宪。
“自作聪明!”胡宗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愤恨和沉痛,“什么阁老,什么裕王,什么过关,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这么大的事,居然伙同他们瞒住我去干,还说对我这颗心是忠的!”
马宁远:“我不想瞒部堂……更不会伙同任何人对不起部堂……天下事有许多本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胡宗宪的两眼茫然地望向马宁远,渐渐地,那目光中满是痛悔,又透着陌生。
马宁远的头又低了下去。
3浙直总督署二堂
郑泌昌和何茂才一走到这里就被胡宗宪的亲兵队长拦住了。
亲兵队长:“部堂大人正在批拟公文,请二位大人在此稍候。”
两个人都站在那里,是那种极不情愿的样子,何茂才更是伸着头越过亲兵队长的肩向里面望去,好像想望见胡宗宪这时到底在干什么。
亲兵队长:“二位大人请坐吧。”
两个人这才坐了下来。亲兵队长却钉子似的,定定地站在那里。
郑泌昌带着笑:“请问马宁远马大人是不是来了?”
亲兵队长两眼望着前方:“回郑大人,属下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郑泌昌和何茂才目光一碰,更加犹疑了。
4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知不可为而为之’!”胡宗宪望着马宁远的目光移开了,接着慢慢地摇着头,目光中浮出的只是沉痛,“平时叫你读《左传》、《通鉴》,你不以为然,叫你读一读王阳明的书,你更不以为然。还说什么‘半部《论语》可治天下!’现在我问你,孔子说的‘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什么本意?”
马宁远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胡宗宪:“孔子是告诉世人,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毁堤淹田,伤天害理;上误国家,下害百姓,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
马宁远:“属下只明白应该为部堂分忧。”
胡宗宪跺了一下脚:“九个县,几百万生民,决口淹田,遍翻史书,亘古未见!还说是为我分忧,这个罪,诛了你的九族也顶不了!”说到这里他仰起了头,深长地叹道,“都说我胡某知人善任,我怎么就用了你这样的人做杭州知府兼新安江河道总管!”
“我本就不该出来为官!”说着马宁远跪了下去,“可我的老母、拙荆,还有犬子,部堂大人都知道,全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请部堂大人保全他们。”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趴了下去。
胡宗宪:“我再问你一次,毁堤的事背后指使你的是哪些人?”
马宁远抬起了头:“部堂,您不要问了。问下去,我大明朝立时便天下大乱了!部堂担不起这个罪,阁老也会受到牵连。堤不是毁的,是属下们去年没有修好,才酿成了这场大灾。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