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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真宗一直紧锁眉峰静静地听着。待她说完了,他一掌拍在案上:“听汝这么说,朕作为九五之尊的国君,只能忍了?”
刘娥摇首道:“皇上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遥远漫长。况且,皇上不是许诺过臣妾:中宫之位,非臣妾不立么?等下次皇上再颁诏立皇后时,看他还敢不敢狂妄?到那时,再罢黜他也不迟!”
真宗听罢,依旧愤愤地憋闷许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没有言语。忽然他想通了似的,睁目望着她:“皇后不立,朕就暂晋爱卿为婕妤若何?后宫皇妃以下内眷,无须翰林学士院拟诏,亦无须中书省颁诏。卿若无异议,朕亦将汝之义妹紫嫣随晋为美人!”
“臣妾谢皇上恩典!”刘娥闻言,感动不已,翻身跪地叩拜说,“亦先代紫嫣妹妹叩谢皇上。”
真宗见状,赶紧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刘娥起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臣妾以为,皇上对待寇准这样的偏颇老臣,亦当恩威并重,今已弃威不施,何不试以恩服?”
真宗闻言,惊讶地瞄了她一眼:“朕当何为?汝不妨明讲。”
刘娥端详着真宗的神情,说道:“明日不是寇相五十岁诞辰么?皇上何不赐以寿礼?”
真宗听罢,愤然避席而起:“朕还不至于这般轻贱!他藐视圣躬,朕不罪他,还要去为他祝寿!这天与地,君与臣,岂不倒置了?”
见他气愤至极,刘娥近前复将他摁在椅子上,然后扶住他的肩头道:“以江山社稷为重,是古往今来圣明君主的高尚所在。皇上试想,寇准一怒而焚诏,难道就真的一点不怕?当他惴惴心疑皇上兴师问罪之时,皇上逆其思而赐以寿礼,其胸怀大度,必为寇准所叹服!皇上这样做,不是软弱可欺,更非讨好臣下,而是以江山社稷为重。臣妾之所以忍辱抱屈建议皇上这样做,同样是为此。所以……”
“所以,朕就得屈尊向他祝寿?”真宗扬手儿打断了她的话。
“非屈尊,而是施恩!”刘娥语气重重地说道。
“那汝就直陈吧,朕当何为?”真宗有些赌气地索性道。
刘娥见状,抿嘴一乐:“臣妾久闻寇准嗜酒如命。皇上何不赐他御酒?”
真宗仰颌儿想了想,苦笑道:“那就朕遵卿议,赐他御酒?”
“这样甚好!”她满意地向他递过一个媚眼,俯下身儿,冷不丁吻了他一下……
隔了数日,寇准五十华诞的盛大宴会,在宰相府最阔绰的北屋后堂举行。这天上午,因前来祝寿送礼的官员太众,偌大的后堂包容不下,就临时将中院寇准的公事房辟作了宴会厅。
寇准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嫁王曙为妻。王曙字晦叔,河南府人氏、早年进士及第,咸平初年迁秘书省著作佐郎时,被寇准看中,招为乘龙快婿。此后,王曙年年升迁,可谓春风得意。去年,二次知益州的张咏,因年迈多疾告老返京,朝廷下旨,王曙接替张咏知益州。益州乃边远大郡,远在万里之外。寇准的女儿虽恋恋难舍父母,亦只能洒泪随夫远去西川。这样一来,三进院大宅的宰相官邸内,便只剩寇准和夫人,谁还为寇准张罗寿诞?其实,身边无子婿,更为得意门生弟子们提供了一个讨好恩师的机会。于是,三个月前,为寇准庆祝五十华诞的呼声,便在京师的各大衙门哄嚷开了。是寇恩师福大命大,赶上多么好的一个时机呀——既无内战,又外无刀兵,四海宴宁,九州升平,无处不莺歌燕舞,无处不祥和明媚。门生弟子们能在如此美好的大气候下为恩师庆贺五十华诞,这不能说不是一件荣事幸事!
寇准十九岁中进士,三十岁显位“二府”,为官三十余年间虽亦有起伏黜贬,但大体上看仕途还是顺畅的。尤其今日,他的仕途已至巅峰,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一品宰辅,更令弟子们仰而视之。
寇准的门生弟子,可谓遍布全国,誉满京师。但他心里明白,有些所谓的门生弟子,是趋炎附势攀高枝仰权门自投门下来的,这些牵强附会的门生弟子,他打心里是不认账的。但,为官不打送礼人。既然这些人投到自己门下来,他又何须拒人于千里之外?虽然他的门生弟子虽众,但被他看得上的得意门生弟子却寥若晨星,也就只是有数的那么几个人。居首位者,当是赵安仁、蔡齐、陈尧叟、丁谓等,他们均是他第一次知贡举时的门生。起初,他最赏识的是蔡齐,不然他就不会将头名状元的桂冠,从陈尧叟的头上摘下戴在蔡齐头上了。可是,蔡齐在此后的仕途上并未光芒四射,成为一颗新星。相反,靠两受天恩侥幸做了大理寺卿以后,蔡齐就更是政绩平平,无所作为,就连天子亲自交办的皇子毒殁案,鱼、雁二美人蛊君案,亦皆不了了之。对于像蔡齐这样的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门生,不管他们官位高低,他打心眼里是藐视的。
寇准亦曾看重过丁谓。丁谓在金榜题名的一百九十七位进士中,是年岁最小的一个,此人参加当年科考时还不足十八岁,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重审汉王元佐纵火案时,丁谓的天赋得以展示,由此而始,他就更关注更看重丁谓了。不久,丁谓在太宗皇帝面前自请赴边僻远郡历练,他闻讯以后,便更惊叹“此子前途无量”。可是,当真宗皇帝特旨进封夔州转运副使丁谓为户部郎中,丁谓携五十疋蜀锦进京上任时,他却暗骂“竖子可恶”。他缘何一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由看好丁谓到暗恨丁谓呢?原来根子是在丁谓带回的五十疋蜀锦上。
丁谓生性机敏,鬼点子多。所以,不论做县令断案还是当推官重审元佐纵火案,他的机谋与善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但他毕竟是一介书生,书生初到夷蛮聚集之地的夔州,就好比壮牛掉在井里,有劲使不出来。但他很快找到一个以蛮治蛮的办法——用重金收买重用蛮人师爷,以蛮人之法还治理蛮人之政,很快就取得了成功。不论是仅带二卒冒死深入叛蛮洞穴,还是建立数十个以盐换粮的官方转运站,其带传奇色彩的上佳政绩,无一不是他手下的几位师爷干出来的。而他凭借一支八寸狼毫将其师爷所创造的业绩撰写成奏折,远呈于万里之外的皇宫御案。真宗览过这来之边鄙的奏疏之后,自会惊叹发现了新干臣,亦自会特诏予他晋封官爵。
真宗下特旨进封丁谓之前,曾斥责陈尧叟“能臣至此何以不奏?”还曾向寇准问及丁谓的才干文章。寇准的回答是:“谓,相才也。”然而,在丁谓奉调回京途经金陵驿站时,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将原欲孝敬寇准的那疋蜀锦孝敬给了韩钦若。
丁谓特意遣人赴成都购得的五十疋蜀锦,都是事先贴有标签儿的。五十疋蜀锦,孝敬朝中的五十名大员,一个萝卜一个坑。原来,孝敬者中并不包括韩钦若。但丁谓住进金陵驿站以后,他才发现其貌不扬,性格孤僻,居中书省将近八年仍无晋升,一向不为他看好的韩钦若,居然走红做了皇帝的选秀钦使。于是,他灵机一动,便欲将韩钦若纳入五十位孝敬者之列。然而,五十疋蜀锦是个定数,而且装潢精美,是拆剪不得的。要进来一个韩钦若,就得从原定的五十名大员中挤出一个。挤谁呢?丁谓思虑再三,最后终于决定将他的恩师寇准挤将出去。
何以挤掉寇准?丁谓有自己的考虑。他以为寇准虽在不足而立之年就显位“二府”,但寇准的好刚使性以及他对南国士子难以想象的偏颇等脾性顽疾,已为两朝天子所知。因此,在他眼里,寇准此生已不可能主枢密拜宰相了,他这疋蜀锦孝敬不孝敬寇准已不再攸关他仕途的沉浮了。于是,他便毅然决然将标有寇准姓名的一疋蜀锦赠送韩钦若。孰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很快就被寇准知道了。寇准从此便耿耿于怀,暗暗地恨上了丁谓。
丁谓自作聪明,总以为寇准不会知道自己换人赠“蜀锦”一事,所以,寇准入中书拜宰相之时,他跑得比谁都欢,在诸多门生的贺词中,他是颂歌唱得最动听的一个。但初做宰辅的寇准,头脑还没有被琼浆玉液灌昏,还极力在朝廷中昭示着他“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宽宏大度,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不显山不露水,并未把一疋蜀锦的恩怨挑明。
今春,辽军游骑南进,河北民众大惊。纷纷趋滹沱河渡口争渡南逃。舟人邀利,民穷无以为赂,不能及时南渡,致使南逃之人越聚越多,乃至数万。斯时,寇准想到了丁谓,欲看丁谓的笑话。即命丁谓为专使前往解决民众渡河问题。丁谓却将此任误解为恩师擢拔前的一次历练,招儿亦想得出奇的绝——他从大狱中取出死囚若干,混充摆渡的舟人斩于河上。当众宣布:“摆渡舟人今后有敢再向难民邀利索金者,一律斩首!”摆渡者大惧,昼夜兼渡,数万之众始得南渡……
真宗皇帝对丁谓处理难民南渡一事,非常赞赏,返京复职之时,便封丁谓做了三司副使。
三司使是太宗朝设的副宰相一级的大员。所谓三司使即将盐铁使、度支使、户部使三使合并为一使,将其首席长官称之曰三司使。第一任三司使陈恕,在位十八载,为大宋王朝的货财流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陈恕卸任时,力荐寇准为第二任三司使。因此时寇准还兼着兵部侍郎要职,便建议皇上在三司使之下,再置盐铁、度支、户部三名副使。寇准正是从三司使这一显爵上步入中书省,做了宰相的。他作为宰相建议皇上遣丁谓为专使,原欲置丁谓于败局,驱除掉皇上心目中对丁谓的宠信。孰料,丁谓居然以圆满的胜局,由户部员外郎晋爵做了三司副使。但直到此时,丁谓还自作聪明,认为是他的恩师于暗中提携了他呢。故此,他对寇准的五十华诞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热心。他是第一个将寇准诞辰的确切日期传播开去,亦是第一个提出要为恩师五十华诞“大贺而特贺”之人。但他想不到寇准却把张罗操办诞辰的全权,委托给了他的同年大师哥赵安仁。
赵安仁是同年进士中年龄最长的一个——二十八岁,较之丁谓整整长出十岁。赵安仁大器晚成,不仅练就一手好字,堪称汴京书法第一人,还历练出了过硬的强记背咏能力,对于前朝和今朝的典宪,诏旨敕文,以及国与国之间的答谢文书,均能倒背如流,一字不误,修炼成了真宗朝的一本活字典。故而,赵安仁不仅做了翰林学士院的翰林学士,还被真宗时时带在身边,以供真宗不时垂询之需。因此,赵安仁在寇准的心目中是所有门生弟子中最优秀的一个,他将操办自己生日的全权交给赵安仁,亦是多数同年意料中事。只有像丁谓这样过分热情的门生,才去与他竞争。当然,若论爵位、政绩,陈尧叟是同年中的第一人。但因陈尧叟是南国士子出身,从始而今,寇准对陈尧叟一直缺少恩师的那种情感,而陈尧叟对寇准亦是当敬则敬、当礼则礼,却从未像丁谓那样将寇准奉若神明。
这次寇准办五十大辰庆典,翰林学士赵安仁万万没想到寇恩公会把主持寿宴的大任交给自己。因为他不善张罗,若论张罗能力他大逊于丁谓,论官高威重他不如陈尧叟。他认为丁谓才是替恩师办寿的最理想人选。但他一提丁谓,寇准就先皱眉头;他再荐陈尧叟,寇准则道陈尧叟、蔡齐太忙。除却以上三人,赵安仁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