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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府的后花园,有个四面环水的西凉亭,是吕蒙正夏季宴请嘉宾贵客的所在。它坐北朝南,建在两丈余高的一个平台上;红墙绿瓦,飞檐兽脊,周遭半人高的墙基上,是随意开合的红木格窗;红木窗棂之间,糊以薄如蝉翼的透明白纸,将整个凉亭装点得玲珑剔透,蔚为壮观。近看,水澄景明,鱼戏凫浮,芙蓉竞放,闲舫荡波;敞窗外望,林木扶疏,百花争艳,台阁有致,山石斗奇。凉亭成四方形,纵横各十二楹,其内,雕梁画栋,藻井栩栩,中割为一大二雅三厅;大厅可同时设宴二十余桌,小雅厅又分为上雅厅和下雅厅,都供吕蒙正专用,非高官皇胄者,是难入其中的。今日,吕蒙正正是在此西凉亭恭迎圣驾及其随员的。上雅厅,奉侍招待皇上和两位娘娘;下雅厅,宴请随驾众臣;其余人则在大厅会集,宴饮。
真宗随吕蒙正步入上雅厅,在厅内打个旋儿,又推开一扇窗户向外俯瞰,不禁感慨道:“人道西京名园为华夏之最,朕看此处不逊于名园。吕老爱卿!”他忽然回首望着吕蒙正,“朕原以为吕卿只会做宰相,梳理朝政有方,想不到卿对园林,亦是自成一家啊!”他还欲说下去,见吕蒙正手里居然多了一根手杖,就猜出吕蒙正平时必是柱杖的。为恭迎圣驾,就强抖精神将手杖扔掉了。子孙辈怕吕蒙正支撑不久,就事前将手杖放置于上雅厅的角落里了。想到此,真宗又急转话锋笑道,“古圣贤有言:长者之杖,四十杖家,五十杖路,六十杖朝,七十杖国,八十杖天下……吕老爱卿年近古稀,亦可以杖国了。朕虽为君,卿虽为臣,但古圣贤之语还是要听的。所以,吕老爱卿就不必太拘泥于君臣之礼了——坐下说话,拄杖徒步,一切叩跪之礼统统免去,不然,朕反而于心不安哪!”
吕蒙正闻言,又备受感动,以杖支地颤颤巍巍又要下跪,真宗慌忙近前架了他。正色道:“朕语音未落,卿就又来违旨叩跪,就不怕朕……”
“老臣该死,老臣该死!”吕蒙正幡然醒悟,就自惭于色地坐下说,“老臣侍君半生,已成习惯,请皇上恕罪!”
真宗听罢吟吟一笑,居中面南坐了下来,左郭皇后,右刘美人,三人都喜形于色,一副和蔼可亲的随和表情,以图创造一个向老宰臣问政的融融氛围。此时,吕蒙正绷紧的神经松弛活泛起来——他以十几年的为政为相经验,尽吐了对时政的一些看法。
“吕老爱卿!西鄙北边,自古多夷狄骚扰。今西有党项之忧,北有契丹之强,我天朝将以何对之?”
吕蒙正虽三次为相却从未过问过军事。闻真宗问,沉吟片刻方回禀道:“老臣虽为政多年,却极少过问军事,对边鄙夷狄之情状,更是所知甚少。但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况战争的胜负不仅取决双方的军事,还取决于双方的政治和经济。其政治则看民心向背,其经济则视库足民实与否,二者缺一不可。臣闻兵家三阵:日月风云,天阵也;山陵水泉,地阵也;兵车士卒,人阵也。选谙三阵之法者为将帅,方可拒敌败敌。然而,战而胜之,不若不战而屈之。若欲不战而屈之,必先内强。内强之法在于国富民实;只有国富民实了,四夷方可威服。况且,自唐末、五代至宋初,战乱不断,国力竭耗,黎民百姓,苦不堪言;近年来创伤方愈,切切不可轻易用兵。故老臣斗胆进言,休养生息,富国实民,当为基本国策;抚边绥边亦不失为富国强兵之一法也。”
听罢吕蒙正的宏篇陈奏,真宗皇帝像喝下一杯井凉蜜水,心里痛快。他十分惬意地左看看郭皇后,右瞧瞧刘美人。等两位眷属都轻轻点过头,他又转向吕蒙正道:“去年李继迁赴京贡马请罪之事,想必吕老爱卿亦听说了吧?不知卿对此事,是何看法?”
吕蒙正怡然一乐:“刘娘娘陪邓氏夫人到西京观光的盛况,老臣是有所耳闻的。当时老臣就想:皇上的怀柔之法,用得巧妙,用得适度,用得及时,圣明之极也。”
真宗更是洋洋自得,便欲施恩于吕蒙正,问道:“卿之诸子,孰可大用?不妨告朕,朕将酌用之。”
吕蒙正闻言,不禁想到归洛前夕陛辞的情形——他病乘肩舆,命二子抬着至殿面君,陈以时策。皇上一高兴便封他的长子从简为太子洗马,四子知简为奉礼郎。今日他又在皇上面前陈以国策,极需力避为诸子请封之嫌,就忙回道:“诸子皆不足以用,唯侄儿夷简,现任颍州推官,文才武略兼备,宰相之才也。愿陛下识之。”
刘娥闻言一喜,二目荧荧地侧望着真宗皇帝。真宗却似毫无发觉,偏不朝她这边看。无可奈何,她悄悄地用手拽了拽他的龙袍。趁他发现她之机,刘娥递给真宗一个满意的眼神。
“吕老爱卿!”真宗立刻领悟了刘娥眼风的用意,便对吕蒙正说:“汝侄夷简,现在何地?朕思才若渴,何不召来见朕?”
吕蒙正答道:“敝侄今在迎驾之列,已在大厅候旨。”
此刻,真宗习惯性地瞄一眼身边的刘美人,见刘娥报以微微颔首,便即刻对站在门口的周怀政道:“传朕旨意:宣颍州推官吕夷简见驾!”
须臾间,伴着周怀政拉长嗓音的一声宣呼,上雅厅的门开处,跨进一个彬彬有礼的二十岁左右的九品青年官吏,只见他浓眉秀目,高鼻广额,高挑身材;头戴进贤一梁冠,身着苏绣白地蓝花袍,绯裤犀带,脚蹬一双黑红白三色厚底高帮履,好一副英俊潇洒的男儿状貌。那青年官员进门便径直对真宗跪呼:“颍州九品推官吕夷简,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而后,他拧转双膝对郭皇后叩过头,最后才转向了刘娥:“微臣吕夷简,叩见刘美人刘娘娘。”
刘娥乘机多看了吕夷简几眼,觉得面前的这位青年才俊确乎气宇轩昂,与众不同。大概正是这初见的好印象,辟顺了吕夷简的仕途——在此后刘娥垂帘听政的十一年中,吕夷简居然九年为宰相。这是后话不提。
真宗也觉吕夷简相貌不凡,极有可能为吕蒙正所言中,将来是位相才,便纵的横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不拘方面地询问了一阵儿。最后试探道:“吕卿乃旧相亲侄,又是甲科及第,缘何不留京师效命?”
吕夷简再拜道:“微臣以为,自古才俊,多以智识政绩求进,而非靠门第勋亲得恩于圣主;况且,微臣年纪尚轻,亟须繁务琐事历练,留在京师,反而于成长无益。”
不想吕夷简所言,正合真宗心思,他又见郭皇后和刘美人亦是一脸的赞赏,就命吕夷简做了西京刑狱。斯时,已是午时正牌,吕蒙正便吩咐摆开了筵席……
真宗从吕府回到洛阳行宫,正在刘娥房里饮茶唠嗑,陈尧叟入奏说:“西京洛阳,有个远近闻名的文学社,不少文学新秀,都是这个文学社的成员。近来,游学至西京的眉山青年文学家苏洵、少年便有醉翁之称的六一居士欧阳修、还有以诗词名世的青年文士宋祁等,他们以文会友,今已云集于西京文学社,使西京文学社更成了当今文学之士荟萃的场所。明天上午,又是该文学社集会之日,皇上是否要召见他们,以示对文学艺术重视?”
真宗闻言先看刘美人,就听刘娥讲道:“文学之士多恃才傲物,放浪不羁。与其皇上召见他们,倒不如皇上亲临现场,以一普通文士身份出现于他们中间。岂不更好?”
真宗闻言欣然一笑:“卿言正合朕意。朕好赖亦有《谛听集》问世么?若以诗人身份参与其中,想必更受众文士欢迎!”
“这……”陈尧叟似有难言之隐地“这”了一声,便将目光投向刘娥道,“刘娘娘之法自会受文学社欢迎,但社诗是一个公众场合,臣担心皇上安全……”
刘娥见陈尧叟担心皇上的安全,便解释说:“关于皇上的侍卫事务,陈大人只需向夏守提前交代一下就得了。夏守自会作出妥善安排。陈大人只管放心就是。”
明日真宗驾临西京文学社的事情,就这样拍定了下来。但由何人随驾前往?陈尧叟又提了出来。真宗听罢哈哈一笑,指着刘娥和陈尧叟道:“汝等两位再加一个钱惟演,我们君臣三人莅临文学社,必为该社增光添彩矣。陈卿当年会试时,诗赋皆在优等,自不必说。刘卿三岁便吟‘鹅,鹅,鹅’,亦当在女诗家之列。不过,文学社毕竟是须眉世界,刘卿还是化装伴驾为好。”
且说这个西京文学社社友们听说皇帝要驾幸文学社,虽有旨不迎驾,他们还是不敢不迎!次日,离辰时正牌集会尚有二刻,苏洵、欧阳修、宋祁等几十名文学士子便站在文学社门口,翘首以待圣驾了。但他们之中无人见过真宗。所以,当化了装的真宗、刘娥和陈尧叟出现在文学社门口时,他们只觉得面容有些陌生,却无人意识到走在四人中间的一名普通士子便是当今皇帝。
时光在急切地等待中渐渐流去。待辰时来临时,文学社社友们觉出事情有些蹊跷,问游弋于文学社周匝的便身侍卫,方知真宗早已迈进了文学社。于是,阔绰的大厅里顿时紧张起来。社首悄悄挨到陈尧叟身边,轻声询问哪位是皇帝?陈尧叟便朝对面的真宗皇帝指了指。这时,只见真宗笑眯眯地抽身站起来,环视全场一霎儿方道:“我知道诸位在寻找甚,但我可以十分肯定地告诉诸位文友,在今日的文学社里,只有文友,没有皇帝!是的,在未进文学社之前,朕是一国之君,是一言九鼎的大宋天子。但一旦进了这道文学社的门槛,‘朕’就变成了我。我是汝等之中的一分子,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学爱好者。如果说我同诸位有何不同?不同的是汝等都是文学社社员,我等四人,”他向陈尧叟、刘娥、钱惟演指了指,“还没有被诸位认可,还只是个旁听者,抑或说还只是个非正式成员。”
真宗的一席话,顿时调和了厅内的紧张气氛。社员们一张张紧张的面皮上,渐渐现出了一层惊异的喜色。这时,只见真宗指着陈尧叟说:“今日与我相伴而来的,还有三位文友。这位是陈尧叟,表字唐夫。唐夫先生是雍熙元年春科二名探花。当时的太宗皇帝在他的卷首御批下四句诗:‘策论文赋君最佳,五言七律更生华。若非唐有李杜白,朕封汝为第一家。’由此四句御诗可以想见,当年陈先生的文才还是上乘的。冀今日在座的诸位,能吸收陈先生为文学社社员。这位,”他又向女扮男装的刘娥示意一下,“这位是刘锷先生,现为国子监贡生。刘锷先生虽未金榜题名,却是个诗词歌赋全才,而且琴棋书画无不精湛。他今日是慕名而至,是想一睹苏洵、欧阳修、宋祁等几位文学名士的风采!……”
真宗还欲往下说,就见身旁的刘娥站了起来,便勾头问道:“刘先生有何高论?”
刘娥笑道:“在下岂敢班门弄斧?但在下确想一睹苏洵、欧阳修、宋祁三位大家的风采!”
苏洵、欧阳修、宋祁听刘娥这般说,便惶然而起自报了家门,真诚地将自己介绍给了他们的崇拜者刘锷先生。
刘娥谦恭地向三位大家表示了敬意,而后面向众人说道:“纵观今日之天下,政通人和,四海晏宁。这样祥和宽松的创作环境,正是产生传世之作和文学大家的好条件。因此,我祝愿诸位文友、学兄,不辜负太平盛世和一代明君的殷切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