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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表姊唱了一段“凤还巢”。表哥唱了一段“黄金台”(他最爱唱的马派戏“甘露寺”、“四进士”,我都不会拉),因为“黄金台”和“八大锤”的腔调相仿,我便鼓起勇气给表哥操琴。
“你拉得还不错呀,”唐琪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为甚么我唱,你不拉呢?”
“唐表姊,青衣花旦戏我一窍也不通。”这是我向唐琪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我的神气一定很呆板,毫无风趣可言;总算万幸,我还叫了她一声唐表姊。
“你可以练,我多唱几遍,你就会啦。练会了,晚上可以当众表演一下。”唐琪这么对我讲。没等我答腔,她说:
“来来来,咱们到一边来练。”
我跟她走到客厅的一端。她开始低声唱。我连忙掏出小日记簿和自动铅笔,她唱一句,我便捉摸着应该是那几个音阶,用1234567记录下来。好在那是一段“二六”板,很少胡琴“过门”,唱腔有了简谱,练了十几遍,也大致可以合得来了。
高家大少奶奶来宣布开饭。我们这个不打麻将、不斗纸牌,单单唱戏的集团,便占了一个大圆桌。好几个桌上大声猜拳闹酒,我们这个桌上仍是谈戏。表哥喜欢马连良,我喜欢谭富英,为此我俩大发议论。唐琪也和高小姐、表姊几个人侃侃高谈,对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小名旦李世芳、毛世来、宋德珠、张君秋,以及四大坤旦雪艳琴
、徐碧云、章遏云、新艳秋,一一加以论评。
“等一下我表演一段‘霸王别姬’的舞剑给你们看!”唐琪突然高兴地说,接着她一瞅我,“你会拉舞剑时的曲牌‘夜深沉’吗?”
“截至现在为止,”我回答,“除了二黄原板,我只会凑合着拉一段二六‘麻姑献寿’哇!”
全座的人听见都笑了出来。
晚饭后,表演什样杂耍的艺人们到齐了。在大客厅里,小蘑菇、二蘑菇、常连安父子三人的对口相声,张君、沈君的口技,马增芬、马增芳两姊妹的西河大鼓,高五姑的天津时调
,花四宝的梅花调,王佩臣的“醋溜大鼓”(即乐亭铁片大鼓,因其味道甚“酸”,故名“醋溜”)相继演毕。这些角色在当时的天津都大有名气,从这些男女艺人的几句开场白里,我得以知道他们对于高大爷十分敬畏。显然地,那时候的高大爷已是一位很“吃得开”的人物了。
这越发增加了我对他的厌恶感。他这一天穿着长袍、马褂,马褂上佩着“日满华亲善”小证章,另外他又把马褂与袍袖都挽了起来,似乎除了表示他是当今亲日社会中的华人绅士
外,还表示了他在江湖黑社会上的“ 势力”。表姊轻轻地对我说:
“看到高大爷的这份盛气凌人的‘尊容’,方才吃的狮子头和清蒸鸡都要从嘴里倒出来啦。”
最后一个余兴节目是表哥的“黄金台”和唐琪的“麻姑献寿”。我小心翼翼地拉着。拉得还真不算太坏。唯一遗憾的,当我拉到“麻姑献寿” 最末一句时,可能过于紧张,使用弓子的力量太大了一点,又因为唐琪的嗓子太好,弦原本就定得很高,意外地,拍地一响——二弦断了。
“糟糕!”我叫了出来。
“嘘——”唐琪用手一堵我的嘴,“别声张,姨妈晓得了会认为不吉利,我就得挨骂了。”
正巧已经唱到末一句,掌声四起,发现弦断了的人并不多。
时间已经不早,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
我把那断了弦的胡琴还给唐琪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憋气。我歉然地对她说:
“对不起您啊,唐表姊,希望您不会在意。”
“我从不迷信的。”她接着说:
“有空来玩吧,季表弟!”她向我伸出手来。
这次,我没有缩手不前。我和她握住了,一面说着:
“再见,唐表姊,可是我告诉您,我并不姓季。”
“怎么?”她惊讶地,颤动了一下镶在她那大眼睛外围的羽样长睫毛,“你的哥哥、姊姊不都是姓季吗?”
“我是他们的表弟,我姓张。”
“啊,原来如此,好,再会啊,张弟弟!”她向我摆摆手,走上楼去。
我清楚地听见她叫张弟弟时的声音是那么亲切,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向我摆手微笑时,深深凹在她腮边的酒涡,是那么甜美。
九
高老太太做寿的第二天,表哥搭火车回北平了。那时他正在燕京大学经济系攻读,他是特别请了假,赶到天津来给他的“准岳母”拜寿的。
表哥当初曾向姑父“申请”每逢星期六返津省亲一次。我们都晓得,在表哥的心目中,比“省亲”更迫切的还有和未婚妻晤面的一桩重要事项。姑父说表哥每月回来四趟,次数太多,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更影响功课,只“批准”了“每月返家一次”。这一来,表哥大伤脑筋,只好哭丧着脸子,向姑母搬取救兵,姑母疼子心切,表姊和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便一齐向姑父讲情,结果姑父答应采取折衷办法——表哥可以两周回来一次。
表哥的记性可真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每隔两周必定回来。回来以后,更从来不会忘记以最快的速度,换一换衣服或草草地吃一点东西,便开路高府“报到”。不管刮风落雨,甚或下大雹子,他绝不变更行程。因此,我和表姊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风雨无阻”。
这次,高老太太做寿是在礼拜三,表哥回北平是在礼拜四。临行,姑父郑重其事地告诉表哥:
“这个礼拜六本是轮到了你回家的日子;可是,你已经在礼拜三回来过,就不必再在礼拜六回来。也该安下心来用功读书,准备大考了。”表哥还未吭声,姑父又严肃地说了一句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表哥心里一定很别扭;但他不敢不遵从姑父的训示,只好噘着嘴、无精打采地,提着小皮箱走了。
“嘻,这一下,密司脱‘风雨无阻’惨啦!”表姊在表哥走后,对我说。
“是啊,”我答说,“我也很惨——”
“为甚么?”表姊颇为惊讶地。
“因为——”我突然把话咽住了。我想,我不能把真话全盘告诉表姊。
“因为——”我装得一本正经地,“因为不忍看到大哥和高小姐不能相会的凄苦呀!” “阁下未免太‘替古人担忧’了。”表姊说完这句话,便回到她卧房里去。
我想喊住她,因为我还有话要对她讲。可是,我张了几下嘴,始终没有吐出声音。等她的背影消失了,我才在心中叫着:
“有点对不起表姊呀,自己心里的话竟没有实地告诉她。”
我怅然地回到自己的小卧房。
我看到了墙壁上向我微笑的母亲的大照片。
“妈,”我几乎无声地喃喃着,“告诉表姊怪不好意思的,虽然表姊从小就很爱我。那么,我只有告诉您了:妈,您可别笑我哇!我曾因为讨厌高大爷而立志不再到高家。可是,现在我愿意,那怕是再去一次。昨天我已经亲自看到她了,我觉得她很讨人喜欢,她确实长得太美,她活泼、热情,对人又亲切——她在北平念书,偏巧这个礼拜六表哥不回天津,我无独自去高家的理由啊。也许,她已经和表哥同在今天搭车回北平了。也许没有。她不像表哥经常往返平津,好容易来一次姨母家,很可能多住上几天。不过,到下礼拜一,她一定会走掉了——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到高家附近几条街上徘徊好吗?她也许会上街买东西——”
妈不理我。妈不动声色地对我微笑如故,似乎在问我:
“傻孩子,纵然你能碰到那个女孩子,又如何呢?”
我无法回答。如果我和她当真再度面对面时,我真不知道我将如何做才好。我想了又想,我的企求极为有限,我不想对她说什么话,也不想对她表演什么,我只希望看到她就满足了,即使她并未看到我也没有关系。
我想起来,当初我曾和我的同班好友贺蒙一块去过高家,而表哥并没有同去——那是去向高大爷请教国家大事的。可是,现在高大爷的亲日行为已经全部明朗化了,听说他已升任了什么“副处长”,我绝不肯让自己耳朵再受一次伤痛——听他那些悔蔑祖国抗战的谬论。如果为了和一位女孩子晤面,而必须先违背良心地敷衍一下那种狂发谬论的人,我是不甘心去做的。
我又想起以前在学校时,几个同班同学曾经向我讲述过他们如何“追蜜斯”的方法,那些方法包括:直接给女孩子写信,尽管不知道她的姓名,因为可以用“敬爱的小姐”代替;向女孩子吹口哨,或是低唱英文情歌;天天在街口、或桥头“站岗”拦驾;骑自行车把女孩子的自行车撞倒,然后向她道歉并且殷勤万状地替她修理车,送她回家——我曾十分蔑视用这种方法去猎取女友的男孩子们,虽然他们也偶尔会获有成果。现在想来,当初我深为不齿他们的举止,似乎过于苛刻。但是,今天要我从那些方法中选择一种,我仍不屑一试。也许,我太胆怯。然而,那种“勇敢”的方式,无法令我欣赏。事实上,我和唐琪已经相识,并且还有转弯拐角的亲戚关系,上面那些方式实在也不宜应用。
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在我心中滋长。那是一种古怪的奇妙的情绪——它混杂起伏着淡淡的喜悦、兴奋,空虚、忧郁、迷茫、与烦闷。
————
日子过得很慢,十多天似乎比以前的十个月还长。表哥又风雨无阻地自北平返家了。我想自动提出来陪他到高家去玩;当我又想到唐琪该早已离开高家半个月了,我颇为沮丧地拉着表姊去劝业商场“天华景”戏院看平剧,一面狠狠地冲着表哥说:
“你自己去看高小姐吧,谁高兴给你们夹萝卜干儿?”
十
十七岁的我,应该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可是,我竟开始学会了伤感。
我开始喜欢阅读文学作品中伤感的新诗与散文。我开始喜欢看翻译的世界名著中的悲情小说与悲剧剧本。我开始喜欢独自个儿溜进咖啡馆内,躲在幽暗的一角,一边听着白俄流浪汉们组成的乐队奏出的苦涩的乐曲,一边饮下苦涩的咖啡,发出苦涩的叹息——
我有一种很像长期漂泊者的心情。然而,十七年来我从未离家一步,尽管这是姑母的家,实际上也正是我温暖的家。
我又有一种很像失恋者的心情。然而,谁曾是我的恋人呢?我根本从不曾和任何一人谈情说爱。
贺蒙发现到我的神情变化,几次提醒我:
“喂,小伙子,怎么老没精打采的?‘颓废派’可不能抗日呀!”
是的,我这么年轻就颓废,如何对得起多难的祖国?如何对得起逝去的爸妈?如何对得起深深爱我的姑母一家人?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南下参加救亡工作的宏大志愿?如何对得起每天在枪林弹雨中浴血抗敌的军民?我把期望摆在抗日战事上,我想一连串捷报,一定可以使我恢复愉快、乐观。
可是,接踵传来的竟是一连串相反的消息——十一月中旬,上海陷落,太原失守,津浦线国军全部撒退黄河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