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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件消息,很刺伤我心。我深为惋惜,为甚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的父亲竟会是一个军阀政府的官吏呢?我对北洋军阀的憎恨是无法消除的,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为了去打倒这批家伙而牺牲的。为此,我对唐琪的印象突然打了折扣。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冲淡了我对她的亲切感。天呀,她竟是军阀政客的后代!
不久高小姐又告诉大家:
“我的姨丈(指唐琪的父亲)在世时,作威作福,抽鸦片,讨了三个小老婆,每天和姨母吵嘴。姨父死后第二天,三个小太太都携卷细软逃走;姨母一个人省吃俭用地把唐琪养大,真不容易——姨母也是享惯清福的人,艰辛的日子使她的身体渐渐不支,终于在唐琪初中毕业那年病死——”高小姐这一番话,重新使我恢复了一部分对于唐琪的同情。我冷静地想了一下:唐琪是无辜的,尽管她父亲是北洋政客,并且造了许多孽。只是,无论如何,我对唐琪的美好印象,再也不能如以前那么完整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身体里存留着父亲遗留给我的仇视军阀政客的血液,使我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种心理。
又过了一年,另外有关唐祺的消息,经高家老太太传到我耳中,使我当初欲和唐琪一晤的意念,大为冲淡。从此,我几乎不再有想和唐琪一晤的心思了。
四
民国廿六年,表哥订婚后的第二年。那年表哥二十一岁,我十七岁,高小姐二十岁,表姊十八岁,唐琪十九岁。
表哥高中毕业了,准备到北平去投考燕京大学,和高老太太谈起来,她很赞成。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北平,使这位老太太联想到正在北平的外甥女唐琪。
“唐琪这孩子可越来越不象话了,”高老太太一本正经地,向环绕在她膝前与周围的儿孙与晚辈——其中包括高小姐、高家两位少奶奶、高大少爷的几位小把戏、表哥、表姊、还有我,这么地说,“她当初要学护士,我压根儿就反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天天和男医生混在一起?尤其和一些素不相识的男病人打交道,更没有道理!又给人家按脉,又给人家抚头,又给人家打针,又给人家收床迭被,男女授受不亲呀,简直不成体统!唐琪不听我话,我叫她念高中将来念大学,她偏不肯,我说我负责她的学费,她反倒说我不了解她的内心。我怎么不了解?她要学时髦,学洋派,在外面玩野了,收不起心!果然前两个月出了笑话,她被派到医院去做什么实习,竟有一个住院的男病人跪在她面前向她求婚,碰巧被查房间的医生跟护士长推门进来看了个清清楚楚,马上便把她申斥一顿送叫学校管戒。好事不出门,丑事扬千里,不几天全北平大概都知道了这件新闻,听说有两家小报还大登她的照片,因为她爸爸当年在北平做官时很遭报馆记者们的怨恨。亏她不知害羞,还跑到天津来向我诉冤,我着实地教训了她一顿,她不但不认错,还跟我顶嘴!”
高老太太越说越气,狠狠地抽了两口水烟袋,向我们大伙来了一圈扫视,应是表示要我们规规矩矩地用心听。她接着讲下去:
“唐琪说,她因为心眼好、心肠热,对那个病人看护得特别周到、特别细心,想不到那个病人竟一下子跪在她面前求起婚来,并且是抱住她的大腿求婚的——亏她说得出口,竟还是一面哈哈地笑个不停,一面向我说的。可把我气坏啦!这不都是鬼话吗!女人要是规矩,男人死也不敢上前哪!怎么没有人向你们跪下求婚呢,”高老太太睁大眼睛瞪着高小姐、表姊、和她两位儿媳妇。于是,她们都按着嘴笑起来,这笑似乎表示了她们认为高老太太的话,有道理。
“我劝她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和那个男人结婚。”高老太太用纸捻儿再点燃了水烟袋,接着讲:“你们猜,唐琪这个小丫头说甚么?她竟说:‘姨妈,你怎么说起胡涂话来啦!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干甚么的?根本和他没有一星点儿爱情!’真荒唐!真可恨!越是不知道人家是干啥的,才越丢人哩,干脆嫁给了他,不是把丑都遮了吗?小报骂也好,人嘴巴讲也好;反正一男一女成了夫妻,谁也不能再批评了。我认为这是最开通、最十全十美的一种解决方法;她竟不知好歹,一点也不肯听,并且把嘴噘起三丈高,双手叉着腰,一扭一扭地就走了。”
高老太太说得有声有色,我也听得入了神。我想,从高老太太这一场说白,唐琪在高家老少三辈中间,注定了再也抬不起头的命;对于季家——我的姑妈一家人,当然也间接发生了影响,认为有唐琪小姐这位远门亲戚,并不光彩。至于我呢,我直觉地感到高老太太的话有偏见;但是,我也有些相信唐琪可能属于那一种天性浪漫难免遭人非议的女性。不过,
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孤儿,这一点同情心无法自我心里抹煞干净。那时候我正拚命准备初中毕业考试和全市会考,而国家局势则正是中国与日本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我的全部注意力
,都集中在应付两道考试与每天的报纸头版新闻上;对于唐琪,无暇无心关注。然而,我知道,我和高老太太她们的观点有一显然不同:她们认为唐琪可厌,我认为唐琪可悯。
表姊不再提唐琪的美丽如何使她倾心了。她心里究竟怎么想法?我无从知道。姑妈当然也听到了有关唐琪的“新闻”,她对我和表哥、表姊说:
“怎么样?不能不信老人家的话吧,头两年我就看出了唐家表小姐太‘活动’,早晚得出‘差错’,果然我的话应了验。”
我想到以前,自己曾对这位从未面的唐小姐,付出过微妙的好感与期待,甚至企望能和她会晤,倾诉一下孤儿的心愫,不禁责备起自己的幼稚与无知,似乎感受到一种无以名之的委屈,与若有所失的惆怅——
五
在我日夜不休地埋头苦读下,初中毕业考试和全市的会考两大关口,能够一一度过。我得到了两张证书。
姑母、姑父对我大加夸奖,并且给我特制了一套西装,做为犒赏。那套米色派立司西装给我的记忆迄今仍是那么新鲜、难忘,因为那是我生平享有的第一套“处女”西装——在以前,我一直是穿中式衣服,或是海军服、童军服、学生制服、皮夹克等等服装的:这次,我才跟姑父学会了打领带,吊裤子背带,跟表哥学会了放一条小手帕在西服上装左上角的小口袋里,并且露出一个小三角来——我穿着那套新装,大有手足失措,不知如何迈步的感觉。表姊笑我走起路来活像四郎探母的大国舅、二国舅的台步。幸好,我还不太笨,不多时,我便不再小“土包子相”毕露,而能够轻松自如了。当我自天津最有名的同生照像馆拍摄了一张全身八寸大的照片出来,走到街上时,感觉自己的脚步已经完全“胜任愉快”,且近乎
“潇洒”了。
就在我每天穿着那套新西服,在外面和几位要好的同学,快乐地流连忘返于露天影院、露天剧场、露天乒乓球社,与露天饮冰室的时候,三百多里外的芦沟桥畔突然响了震人心魄的第一枪!
随着这一枪,全面抗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自从九一八以后,山海关内尽管过了几年表面上一片太平景象的岁月;可是,在我们国家暗中发愤图强下,敌人似乎已经不甘坐视我们这一头东亚睡狮的醒来,因此敌人逐步地向华北施展压力;冀东伪自治改府的成立,冀察特殊化的形成,日本货公开武装走私的猖獗,每天上百的被害的中国劳工的浮尸(他们被抓或被骗去为日人修造秘密军事工程后全遭杀害)在天津海河上飘流个不停——在在都迫使善良的中国人民从心中燃烧起愤怒的火焰。我们能和日本开火,是那时候,全国人民,尤其是年轻的孩子们,所最狂热渴望的一桩事。
本来,在我痛快地玩了几天之后,应该安心在家开始做投考高中的准备了;可是,这一来,我沉不下心去了,我每天忙着到各处打探战争消息,并且和同学们组织了一个劳军团,向市民募捐,然后打着小旗,抬着肥猪,跑到天津市郊韩柳墅一带去慰劳驻在那儿的第二十九军。我们那个劳军团团长便是我的同班同学贺蒙,他是一个非常爱国,非常热情的少年。
贺蒙有一个哥哥——贺力,比我和贺蒙大了四、五岁,身体特别健壮,当初也是学校里出色的田径选手,他创造的纪录,是我和贺蒙望尘莫及的。他一向关心国事,曾向我和贺蒙作过不少次国事的分析与讲解。我和贺蒙很钦佩他。不过,贺力对于这次由于芦沟桥事件引起来的中日战争,却大出我们意外地,表示出不可过于乐观的看法。
“你们不可以盲目地乐观。”贺大哥贺力居然这么说,“我们马上就能一鼓作气把日本人赶出山海关,甚或赶出东三省,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我和贺蒙立刻把嘴一撇,表示不敢苟同他的论调。
“我希望我们的抗战最好再晚爆发三年或五年,那么,我们一定会有更大的力量来对付敌人,我们的人民一定会减少很多的牺牲。”贺大哥如此接着说,“可是敌人等不及了,他怕我们准备好,所以他要提早挑衅开启战端!我们这次非死拚到底不可;不过,我相信我们得吃上不少年的苦头,才能打倒比我们强大百倍千倍的敌人。”
老实说,我们当时无法接受、赞同、了解贺大哥的话,并且认为他是成心在泼我们冷水。心想:你不过大我们四、五岁,比我们知道得多不了多少,竟对我们大倡异说,实在令人不快。
为此,我和贺蒙宁愿“另请高明”,再去寻觅一位明了国家大事,而能给予我们正确指点的人。我们发现了一个理想人物——那就是我的未婚表嫂高小姐的大哥高大少爷。
高大少爷,那时已经三十岁出了头儿,因而一般人都称呼他高大爷。高大爷平日待人接物可比贺大哥老练多了,同时口才也比贺大哥强,尤其他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说话时,面目表情丰富,声调抑扬顿挫,手式姿态动人,这一切都深为年轻人所倾倒。
“老弟们,放心!”高大爷每次都对我和贺蒙这么说,“没问题!日本小鬼外强中干,鬼子兵看到咱们二十九军的亮闪闪的大刀片儿,浑身就吓得打抖啦,还怎能跟咱们打仗呢?
”他一面说,一面做着吓得打抖的表情,然后又用手掌当大刀片,用力一斫一斫地,“杀,杀,杀,就这么给猴嵬子们都杀光!”
我们真听得入神,几乎要鼓掌喝彩!
“告诉你们,老弟!”高大爷十分威严地说,“当今华北要人宋哲元宋明轩先生,秦德纯秦绍文先生,张自忠张荩忱先生,冯治安冯仰之先生,刘汝明刘子亮先生,萧振瀛萧仙阁先生,都是我的好友。没问题!我的消息灵通,告诉你们,日本人想打我们,简直等于鸡蛋碰铁球!”(原注:宋哲元系当时冀察政委会委员长,秦德纯系当时北平市长,张自忠系当时天津市长,冯治安系当时河北省主席,刘汝明系当时察哈尔省主席,萧振瀛曾任天津市长。以上诸氏均为二十九军高级将领,亦均为抗日初期的名将。)
“高大哥伟大!”我和贺蒙几乎同时喊叫出来。鸡蛋碰铁球!好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