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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如果碰到你姑母家的人便说是来送行——”贺大哥这么嘱咐着。
“好,好,”我忙说,“一切都听凭您的导演!”
第二天清晨,我带领贺大哥去看了唐琪。贺大哥似乎对唐琪的印象还不错,对方大姐的观感好像较差,虽然方大姐手忙脚乱地倒茶,端出水果,拿出巧克力糖,大为招待了我们一番。
贺大哥把此番南去沿路的惊险,与大后方的艰苦生活,带有试探性与威胁性地,详细告诉了唐琪,相当露骨地暗示着:“你一定承受不了!” 可是,感谢天,我的唐琪是这么可爱,这么总明,她立刻回答:
“我绝对完全能承受,您将来会知道我比醒亚还坚强。醒亚敢去的地方,我没有一点理由不敢去!”
紧接着,唐琪又向贺大哥说了许多真感激的话。贺大哥闭口无言,沉默了片刻,终于点点头:
“好,我们欢迎唐小姐同走。”
唐琪立刻热烈地和贺大哥握手道谢。方大姐也跳过来向贺大哥把臂一伸,贺大哥皱了下眉头和她握手,她不住地叫着:
“密斯脱贺,Thank you very much! Many thanks!”
贺大哥先走了。我和唐琪买了一大束鲜花,往佟楼墓园去拜谒唐琪母亲的墓。
摆好鲜花,我和唐琪手拉住手,给她的母亲的墓行了最敬礼三鞠躬。然后,我们在墓前草坪上,坐了老半天。唐琪似乎很伤感,可是又似乎很欣慰。我想,我的心情正和她一样——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我怎会不难受呢?当想到我们这一对深挚相爱的大孩子即将开始一个新的幸福生活时,我们在天上的妈妈也该会高兴的,我又怎会不感到喜悦呢?
离开墓园,我陪唐琪买了一些预备带走的零用东西。她比姑母给我买的少多了,因为她把欠别人的愤务全部一一还清,再没有甚么富裕钱了;可是,别人欠她的,无论如何在这一二天内讨不齐全,她说她已不想再去讨了,只要能还清了别人的账再离开天津,便已心安理得。
晚饭,姑父母在登瀛楼盛宴欢送贺家兄弟和我。可惜,唐琪不能参加。不过,我再不羡慕别人、嫉妒别人了。我发觉我过去嫉妒贺蒙和表姊是多么幼稚和不该。今天,他俩虽然能在同桌吃饭;然而,他俩怎能和我与唐琪相比呢?明天一早,他俩就必须分手了,这一别,谁知三年、五载能否重新聚首?而我呢,我将在明天开始和唐琪形影不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一直到永生——我特别同情,甚至怜悯起贺蒙和表姊来,我一直不关心他们的感情发展,我从未为他们效过一点劳,出过一点力,我也不知道他俩究竟是否已经陷入热恋?我感觉非常对他们不起,尤其感觉对表姊抱愧,因为最初,她曾好心好意地希望促成我和唐琪相爱。
饭后,我偷偷把贺蒙拉在一边,问他:
“说实话,你和慧亚表姊是不是很要好?”
“怎么?”他向我瞪着眼,“你看我们就要分手了,幸灾乐祸是不是?谁有你那么大艳福,抗战还能带上爱人去?”
“嘘,小声点,”我抚一下他的嘴,“我是真心意地关心你和表姊。”
“我俩不能说没有感情;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表示过。我曾经决定在这次远行前告诉她我很爱她,然而我觉得时机还不到,我应该等到抗战结束胜利来临以后,再告诉她——”
“我佩服你的理智。”
“我虽然没谈过恋爱,可是却似乎了解一种道理——没有享受过太多甜蜜的,也不致尝受太大的痛苦。” 他稍稍一停,接下去说,“对不起,这道理我还是从你阁下头上体会出来的呀!忘了你前两年那种痛不欲生的惨样儿了吗?”
“爱情要有恒心,你看我不正是渡过了无数险滩,今后便都是一帆风顺了吗!”
“祝福你啊,小伙子!”
回到姑母家取行李,为了明早行动方便,贺大哥要我今夜搬到他家睡。
姑母送我时,流泪了。她搂我入怀,像十多年前一样地当我还是一个小娃娃,她不住地喃喃着:
“孩子,放心吧,我已烧香叩头,求告了好几天啦,无论你走到哪裹,老天爷都会保佑你——”
我紧紧地偎住她老人家,脱口叫了声:
“妈——”
表姊在一边立刻哭出来了。我也想哭;可是,我再一哭,这个场面就太凄惨了。我必须强作镇定。我告诉她们,我这次远行,大家应该欢欢喜喜,因为说不定此去我会创立一番功业。
“对。”姑母拭干了眼泪,“盼你功成名就回来,姑妈还要好好享你几年老福哩!”
我已经坐上洋车了,姑母又一劲儿地嘱咐我,穿衣、吃饭、睡觉、说话、做事——要处处小心的一大套话。姑父摆摆手:
“快走吧,你姑妈再说上一年也说不完。”
“小弟,明天我到火车站送你!”表姊在洋车后面喊着。
我这才把头一垂,双手把脸一抚,眼泪立刻像小水龙头似地,流了出来。对于这善良的一家人,我是多么感激而恋恋不舍啊——
把行李放在贺家,我立刻到唐琪那儿帮她收拾东西。
方大姐去圣安娜伴舞尚未归来。唐琪说:
“方大姐为我要走已经哭了好几回了,别看她那么乐天派!她曾经想请求你们带她和我一块走;可是她如果一走,她的老母和几个弟弟妹妹便都得饿死在天津。她靠伴舞供给一个妹妹上中学,两个弟弟上小学,真不容易呀。本来她决定今天整晚留在家里和我多待一会;然而,为了赚那几张钞票,仍旧不得不到舞场被人家搂抱去了——”
我告诉唐琪:现在我才知道上帝对我俩多么仁慈,多么深爱,现在我才知道只有我俩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值得自豪的人。我告诉唐琪:现在我才知道过去我为失去她而悲痛,而哭泣,是多么多余,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因为我们的命明明早就安排了今天和以后久远的幸福岁月!我告诉唐琪:我要快乐得发疯了!我再记不起以后又告诉了唐琪一些甚么话?我大概已经发疯了。只记得我们一面深深长吻,一面互相说了一大串疯子的话——
方大姐回来了。她坚请我和唐琪外出吃了顿夜宵。临别,方大姐两只手握住我两只手,那么亲切地:
“小白鸽今后算交给你啦!可得给我好好保护。”
我回到贺家,像醉汉似地那么纵情地得意欢笑,并且唱了两段久已“不动”的平剧。我没有喝一滴酒;可是,唐琪的爱,已使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在最甜、最美、最香的醇酒中。我是醉了。
已经深夜一时半了,贺大哥突然要出去。
我一点没有在意,我想他一定是还有未交待完的事项,必须告诉他那留在天津继续担任秘密工作的同志。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睡了一觉,朦胧中记得看了一下床头的表,已经三点钟了。
我们是要搭第一班早车到北平,再换平汉线火车到河南。
早上八时欠十分,我们到达老龙头东站。
表姊已经先到。我想,唐琪一定也会早到了,因为女孩子一向心细,赶火车总比男人到得早。
我们越过天桥,登车,找好了座位,距离开车只有四分钟了。贺大哥关心地对我说:
“你到所有车厢里找一下唐琪吧,车一开,就叫她到我们这里来坐在一块。”
“唐表姊也要走吗?”表姊叫出来。
“是的,”贺大哥说,“可是,别告诉令尊令堂呀!”
“小弟,”表姊一拉我,“让我跟你一块去找她,我好久没碰到她了呀!”
我和表姊跑遍了所有车厢,奇怪,怎么竟没有唐琪呢?我们再从头找一遍,仍旧没有。我正一阵心慌的时候,火车的笛声和站台上的铃声一齐响起来!一点不含糊地,火车立刻就要开了,而唐琪还没有来!
我不顾表姊,拚命往贺大哥那节车厢里跑,企图发现唐琪已经坐在那儿。
可是,那儿只有贺蒙,贺大哥也不见了。
“唐琪的朋友送信来了,”贺蒙告诉我。
“信在哪里?”我焦急的问。
“在大哥身上,他下去送那位送信来的方大姐了!”
就在这一剎那,火车开动了。表姊在站台上已赶到窗口和我与贺蒙招手连说再会!贺大哥则三步两步跳上车门,我伸头张望,果然方大姐的背影正姗姗地走向天桥——
一种不幸的预感,立刻使我的心脏剧烈地颤抖。我叫了一声方大姐,想问个究竟;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贺大哥一脸沮丧的神情,走近来,把信送到我手里:
“醒亚,坚强点,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我害怕我看不完这信,便会晕倒过去;可是,我竟能一口气把信从头到尾连看了三遍,也许那信上的话太短了:
醒亚。请原谅我。我再三再四考应,终于决定不能随你同行了。这不但为我好,也正为你好,我宁愿这次对你失信,叫你恨我一个短时期,不愿随你同行连累你终生,而使你恨我一辈子。醒亚,果真缘分未尽,我们必能后会有期——醒亚,坚强点!醒亚,珍重!努力,我为你的远大前程祝福!
唐琪
三十三
我到达了太行山。
这儿的一切对我陌生,又似熟悉——这儿的景色与人物,曾不断在我过去的幻想或梦寐中出现。
这儿是一个险要的进入太行主脉的隘口,四面都被密匝匝的层峦迭嶂紧紧围住;东面赫赫有名的岭头,逞露出吓人的峥嵘姿态;南面屹立的柏尖山,直耸云霄,由山巅吹下来的风沙,特别强烈,似在倾吐多年来藏在深山里的奇异寒冷;西面与北面,绵延数省横亘中原的太行山上,日夜不停地响着狼嗥,响着鹰唳,响着马嘶,响着悲壮的军号与抗日队伍奋不顾身的冲纷高啸——
在这儿,我看到了阔别三年的祖国官兵,看到了满墙的抗日壁画与标语,看到了老百姓愉快地咧着大嘴用带有山西味的河南腔唱着的抗战歌曲,听到了老百姓一面挑着大拇指,一面如数家珍似地道出三年来抗日国军的忠勇义烈可歌可泣的真实故事——
在这儿,在这自由祖国的大地上,在这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下,我开始变为一名保国卫民的抗日军人。
我多么狂热地喜爱这个新的生活呀!虽然乍开始的头些天,我曾过得很不习惯。在这儿,伙食一日仅有两餐,且仅是小米饭和糊汤,没有任何小菜,糊汤中除了一点黑黑的盐巴,再没有猪油、味精、酱油、和葱、姜——任何佐料,看起来与喝起来,跟黏东西的稀浆糊并无二致,只是多了一点咸味而已。我一向饭量不小,如今才知道我那二十年来吃惯了美味的肠胃,对于粗劣的饭食竟如此不甘心承受。我怕别人笑我吃不了苦,尽量把小米饭往嘴里塞咽,可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在平津时的食量,而结果,第二天到厕所时,排泄出来的全部竟都是整粒整粒的小米——睡的地方是垫了一点稻草的地铺,睡了二十年西蒙斯软床与小钢丝床的骨头,实在感到太多的委屈,同时,睡了一夜之后,跳蚤、虱子,便毫不留情地开始寄居在我的身上。对于每天清晨的长距离跑步,我也有些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