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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查皇历,办聘礼,定了好日子,“换帖”!
“换帖”那天,姑母全家喜气洋洋,我当然也不例外。南市聚合成饭庄的名厨师一清早就到家来生炉烧菜,中午姑父姑母要大宴亲友。一上午,都在忙着送聘礼,接聘礼。我看见装着表哥三代姓氏与他本人生辰八字的龙凤喜帖,和八大条匣——里面分装着:笔锭、如意、衣料、四大金(金耳环、金项链、金镯子、金戒指)、龙凤饼、喜字粿、古玩玉器,由一伙头顶荷叶帽,身穿紫袍,腰束红带,足登朝靴的人们,四平八稳地端向女家去。姑母对我说:“将来你订婚时,照样给你也准备这全套。”
不久,就看到一批同样装束的人,由女家端着聘礼,迈着方步到来。我赶忙到门口燃放起“万头鞭”来迎接。那些聘礼和方才送到女家的大致一样,不过多了一些男人用的大礼帽、礼鞋、文房四宝,和用大绒花编缀成的福、禄、寿、喜等等巨字——姑母指挥着收下聘礼,一面对表姊说:
“高家的聘礼,还够讲究。等你订亲,妈会准备比这些更好的东西。”
“妈,干甚么说我?不跟您玩啦!”表姊脸一红,然后,羞怯地跑开去。
来贺喜的客人真不少,姑父的大客厅和饭厅里摆不下那么多餐桌,女客人便都被请到姑妈和表姊的卧室里去吃,那里也分别各摆了一桌酒席。表哥接受了姑母的命令挨桌挨人敬酒
,并且穿着袍子马褂出场。姑母说“相”亲时不穿中国大礼服还情有可原,订婚大典的日子,可不能稍有含糊。
大家热闹了一天,却始终没见高家一个人。高小姐当然更没有露面。后来,我才知道,旧规矩男女订婚,是不许两造会面的。
从此,高小姐成了我的未婚表嫂。
高小姐是一位恬静、端庄、沉默寡言的少女。“女孩子家,应该这样。”姑母常如此嘉许她这位未婚媳妇。表哥自从订了婚,精神百倍,显然对他这位未婚夫人甚为“拜倒石榴裙下”。表姊和高小姐恰巧是同校同学,不过不同班次,因为有了这种新亲的关系,她俩便格外显得亲密起来。
高小姐的家庭也属于半新半旧型。高老太太治家管教子女很严,处处讲究老规矩,但是还不算过于老古板,譬如,她绝对不准许高小姐在结婚以前到表哥家来玩,然而,她准许每隔一两周表哥可以到她们家去一次。表哥又告诉过我和表姊,他已被允许和高小姐通信,但来往信件都必须经过高老太太的检查,高老太太念过四书五经,粗通文墨,如果他们的信写得太亲密或是有点肉麻时,马上就会受到申斥或被扣留。后来,我知道了,表姊因为和高小姐同学的关系,便替表哥和高小姐传递了不少封“漏检”的情书。
表哥每次到未婚妻家,总是带着表姊,或带着我同去。有时候,我和表姊提出,我们不应该去做“电灯泡儿”或是去给他们“夹萝卜干儿”;可是姑母说表哥单人去不太好,而高老太太也一再表示应该有我和表姊陪着那一对未婚夫妻在一块比较妥当“得体”,尤其他俩想出去看场电影或是到北宁花园、青龙潭划划小船时,如果没有我或表姊参加,那是绝不会获得高老太太“批准”的。
我和表姊也很愿意去高家。第一、高老太太疼姑爷,表哥每到,一定马上摆出干果、鲜货、精美细点,和应时的上等饮料,而饭桌上更会襬满特别加添的色香味俱备的好菜。我和表姊少不得就大大地帮吃帮喝一回。第二、高老太太很喜欢我和表姊,尤其常当着人面夸奖我聪明、有礼貌。第三、那时候高大少爷已有了好几位男女公子,最大的八、九岁,最小的五、六岁,这些天真的小把戏们很欢迎我,因为我有资格做一个“孩子头儿”,带着他们做种种新鲜的游戏。
那一个时期,我对田径赛发生了兴趣,学校里要开动会,我和我的同班同学贺蒙一起发誓非夺得几项标不可,于是两个人一天到晚苦练不息。因此,再没有时间到高家去玩。
就在这时候,表姊开始第一次告诉我:她在高家碰见了一位被她视为天仙一般美丽的少女,她把那少女一再详细地加以描述;可是,我完全当耳边风似地毫未在意,我的脑子里实在再装不进一点别的东西,因为已完全被百米、四百接力、低栏、三级跳远,——塞得满满的了。
不久,表哥也告诉了我,他在高家碰见了深为表姊羡艳的那位少女。后来,姑母和表姊一道上街,碰见了那位少女,姑母回来也开始对那位少女品头论足地批评不已。
那少女,就是唐琪。
唐琪和高家的关系,是:唐琪的母亲和高老太太是胞姊妹。因此,唐琪是我的表哥的未婚妻的表妹,和我攀起来,也能算是“八杆子打得着” 的亲戚。
三
表姊对唐琪的印象十分良好,她曾屡次告诉我:
“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比高小姐还漂亮吗?”我问。
“嗯,可以那么说。”表姊称赞地,“不过,你不能告诉哥哥这些话呀,他会不高兴的。但是事实上,唐琪出色得多了。唐琪的眼睛、眉毛、鼻子、嘴,无一不美,让人看了那么舒服。”
“难道比你还漂亮?”我逗表姊说。
“讨厌,谁要你拿我来比?”表姊一嘟嘴;可是,她马上又郑重其事地,“唐琪比我漂亮。单就皮肤一项,我就无法和人家‘相提并论’了。告诉你,唐琪最美的就是皮肤,那么白,那么净,那么细,我只有在美国或日本的电影画报里的女明星五彩照像上,见到过那种可爱的皮肤颜色——我和她比,简直成了黑鸭梨了。”
表姊并不黑,不少亲友曾夸她的皮肤很白净哩。可是,她却说唐琪比她还更白。我真想象不出,唐琪的皮肤会白到甚么程度了?
从表哥嘴里透露出来的对于唐琪的批评,该是如何?他没有像表姊一样地把唐琪指为天仙,可是他不住地向我点着头说:“唐琪这个人,相当漂亮!”注意,“相当”这一个形容词,出自那时候的表哥口中,应该是可以解释为“非常”“万分”的——因为,那时候的表哥心目中,必然地,只有高小姐是唯一的天仙女神,正在热恋中的表哥,怎么会发觉自己的未婚妻以外,还另有值得一瞥的女人呢?难为他,居然他还慷慨地对唐琪肯付出“相当”两个字。
姑妈对唐琪的观感,就比较复杂了。她说:
“唐小姐确是长得好。尤其皮肤白嫩白嫩的,讨人爱。浑圆的苹果脸,眼睛水汪汪的,鼻子端端正正的,菱角嘴,两个酒窝——就是稍嫌有点胖,不过女孩子胖一点显得有福,黑干巴瘦会显得‘薄气’——”稍一停顿,她又接着说,“不过,唐小姐那份打扮,我可不敢恭维。第一、我看不惯她那烫得乱鸡窝般的什么‘飞机头’。第二、我看不惯她那旗袍的荷叶袖儿——那袖子可真是太短了,猛一看,活像穿的大坎肩嘛!整个膀子都露了出来,太不文明。第三、我看不惯她那身旗袍短得刚刚到腿膝盖,大腿都叫人家由开叉那儿看得见,多不好意思!旗袍旗袍,就得像旗人穿的袍子才对,像四郎探母的铁镜公主穿的那么肥大并且拖长到脚跟才象话。唐小姐的旗袍不但短,并且又太瘦了点,紧紧裹住身子,活像个曲曲弯弯的鼓肚儿花瓶,不应该不应该!第四、我看不惯她那一双高跟鞋,哪有年轻的闺女就穿高跟鞋的!穿上那玩意儿一扭一扭地多难看,杂耍场里唱大鼓的才一人一双大高跟哩!所以我觉得唐小姐人长得确实很俊,只恐怕太‘时髦’,太‘活动’,太‘新派’了一点。无论如何,没有高小姐那么老成,文静。”
上面这些来自不同人嘴里的对于唐琪的描述,都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可是,当一次高小姐向表哥、表姊、和我讲起唐琪的身世时,我却一下子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原来唐琪竟和我一样,她也是一个孤儿。
从高小姐口中,我得以知道:唐琪自幼丧父,只有和她母亲二人相依为命,不幸,十五岁时母亲又死去,自此,唐琪开始了一个更悲惨的命。不过,唐琪很要强,独立求生的意志很高,她给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她考入北平一家德国人办的护士学校,希望将来能进医院担任护理工作。
“她做了护士学校的学生,我是很赞同的,事先,她曾和我商议过这件事。”高小姐说,“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来无力读大学,她又绝不肯向任何亲友借钱,同时她又知道在大学里念上四年政治、经济、社会、或是家政,并不见得一定会找到职业;学护理倒比较有把握到一个工作。虽然看起来当一名护士不见得是大人物们从事的大事业,但却能保障她自己的生活,而且护士工作本身的意义也很崇高。”
自此,我对这位未一面的唐琪小姐,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与钦佩——亲切来自“俱是人间孤伶儿”的同病相怜;钦佩来自对于一个孤女艰苦奋斗自立自强的精神的赞许与重视
。为此,我主观地为唐琪受到姑母的批评,想出来一大套辩护的理由——姑母嫌她太“时髦”、太“活动”、太“新派”;她既是一家德国学校的学生,当然要比中国学堂的学生开通多了,她既是受的外国教育,当然一切打扮,甚至神气动作,都难免要洋化一点了。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高小姐,她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她加注了一句:
“我这个表妹很漂亮,也很聪明,爱打扮是女人的天性,还不要紧;问题倒在于她确嫌太活泼了一点。”
“活泼不是很好吗?”我问。
“活泼的年头应该已经过去喽,她今年已经十七岁啦,”高小姐说:
“她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大笑大跳,并且抱住我,或者我的母亲、我的嫂嫂们,表演电影上的热烈镜头,明知她是好心,但是我们都有吃不消的感觉,尤其我们老太太很不以她这一手儿为然。她难过的时候——譬如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便放声痛哭,谁劝也劝不好,活像有‘定量’的泪水非要流完才能停止。我们老太太常责骂她:哭,没有个女孩子家的哭相
;笑,没有个女孩子家的笑相。”
我在心中暗想:这种率真爽朗的性格,倒很为我欣赏,因为,我缺少这种性格。我在姑母家长大,一切都学得太拘谨,太呆板;哭时不敢嚎啕,对着父母的遗像硬是把眼泪往肚内流;笑时不敢纵声,明明是个男子汉,却要像个大姑娘似地笑得那么斯文。只有练习唱平剧时,才可以放胆高唱到“一字调”。
我起了如此一个奇异的念头:以后我应该向唐琪学,高兴或悲哀时,应该尽量尽情地发泄!
我很愿意能有机会和唐琪见一面。可是,我没有勇气告诉高小姐,连告诉表哥、表姊的勇气也没有。我想,我确也没有很充分的理由告诉她们。
后来,又一次我从高小姐那儿听来有关唐琪的家世:唐琪的父亲在世峙,位居要津,显赫一时,曾经担任过北洋军阀的高级幕僚。
这一件消息,很刺伤我心。我深为惋惜,为甚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的父亲竟会是一个军阀政府的官吏呢?我对北洋军阀的憎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