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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不含糊地那被辱的女护士正是唐琪,正是我的唐琪,正是我应该保护而无法保护的唐琪!
二十四
唐琪的新闻立刻轰动了天津。
大小报刊争相登载着“唐琪访问记”、“唐案法庭旁聪纪实”,和唐琪的照像——
没有一种报刊不同情唐琪的遭遇,几家日报不约而同地均用“受辱不屈的坚强灵魂”,来形容唐琪,他们如此报导:
医师常宏贤在法庭上,起初意欲逃避罪责,狡猾撒赖,诬指唐琪曾对他施展诱惑,又说因该日饮酒过量,于神志不清中做出越轨行动——可是,在唐琪的义正词严的辩白下,这位医师似乎天良发现,当堂请求和解。他说:他实在很喜欢唐琪,他曾多次向唐琪表示好感,并未遭受冷落,最后他正式向唐琪求婚却意外惨遭拒绝。他又坦白供认:他既已破坏了唐琪的童贞,他愿意娶唐琪为妻,以赎前愆——他说得倒似恳;可是唐琪女士立即予以痛斥,她当堂大声咒骂:“你常宏贤无耻!你用这种卑鄙龌龊的方法,欺侮一个女人,你还想要她当太太!苟有一丝骨气与节操的女人,绝不会答应你这种恶毒的要求!” 法官再三阻止唐琪不可“咆哮公堂”,唐琪方始渐渐平抑下愤怒。最后,她心平气和地重叙一遍她的遭遇。她说:她一向对常医师确实相当敬重,因为常医师曾屡次帮助她解决困难,她很感激他那次在许多人投考中,将她优先录取,救了她孤女无依,流浪失业之苦;也很感激常医师在她到院上班前日慷慨地答应她预借三个月薪金的要求,使她能以在外面租到房子栖身;又很感激常医师后来腾出一间医院中的房屋,给她居住——因为她一人孤伶伶地住在外面有点害怕,又时常遭受到无聊亲戚的吵闹,便提出暂时搬进医院来住的要求,医院安装铁门,并且还有一位忠实厚道的老工友看门,当然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所在。她也坦白承认:她曾数次答应常医师随他一起到餐馆吃饭或看电影,并且还跳过一次舞,但是那全出自她对一位医界前辈的敬重,不忍拂掉人家一片好意——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常医师所以对她那么特殊优厚,却是一开始就别具用心——说到这儿,唐琪女士痛哭失声,接着她又忍耐不住地在法庭高叫起来:“你常宏贤时常称赞我长得漂亮,如果你仅是为了我面孔漂亮,而录取我,而借给我钱,而供给住屋,那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
几天过去,小部分报刊变换了论调,一改过去同情唐琪的观点,转把轻蔑、奚落,加诸她的头上。一家晚报说她生性浪漫,行为不检,曾被亲戚驱逐,友朋不齿;一家三日刊指出她的父亲当初官居要津时生活糜烂,有损阴德,如今女儿受祸,正是罪有应得;更可恨的是一家专登裸体大腿照片与桃色新闻的低级画报,捕风捉影,夸大渲染地把两年前有人跪在北平医院里向唐琪求爱的旧事,重新翻版刊出,诬说唐琪久已是一“招蜂引蝶,不安于室”的“老手”,又添油加醋地“细腻”描绘那个男人如何向唐琪求爱的种种动作,活像执笔人就在一旁亲眼目睹着似地:接着,那篇文字又继续写出常宏贤平常如何亲昵地宠惯唐琪,如何引起了其它护士们的非议与公愤;最后,变本加厉地写出常宏贤如何用蒙药扑在唐琪的鼻端
,接着又如何如何如何——那些“细腻”的描写也活像执笔人就在一旁亲眼目睹着似地——
“这是个甚么社会呀?这是些甚么新闻记者呀?”我大声地吼叫着,没有人理我;我用更大的声音继续吼叫,“单单为了‘供应读者刺激’,为了‘增加报刊销路’,为了一己之利的‘生意经’,就这样轻易地,把一堆歪曲的,下流的,猥亵的描写,大量贩卖,对于社会人心将发生一种如何严重不良的后果,戴着‘无冕之王’的‘记者’们可曾想到吗?对于一个被伤害过的女孩子,何以忍心再给她更多的更恶毒的伤害啊?”
我大概已经快接近疯狂了。姑父已严令家人关我“禁闭”,怕我外出闯祸。是的,如果我能插翅飞出这座小楼,我想,我会立刻把那个卑鄙的医生,与那几个下流的“记者”与“
作者”活活杀死。
姑母拜托好贺蒙搬来和我同住,负责将我“看守”。贺蒙与表姊对唐琪的遭遇相当同情;不过,他俩开始有了一个相同的新看法——唐琪尽管可爱,恐怕很不适宜做我的爱人或妻子,因为我太木讷,太老实,而她太活泼,太容易招惹事,他俩又说:超人的美丽对于一个女人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唐琪的一生,将会演出更出人意外,更光怪陆离的悲剧。
表姊与贺蒙的意见,我不敢苟同。
造成唐琪这次的失足,我觉得险恶的社会应负责任,高家应负责任,而我,懦弱愚昧的张醒亚,也应该负责任的。唐琪有何错咎呢?一点也没有。把一丝一毫过错推到唐琪身上,都是不公平的。
可是,不公平的事情竟相继出现:
表哥在周六,又准期自北平返家,“风雨无阻”地到未婚妻处“报到”。晚间,他由高家归来,愤愤不平地向我叙述:
“我从来不批评高大哥和高伯母;可是,我实在不太赞成她们这次对唐琪的态度。高大爷不但不表示自己的表妹被人欺侮,应该代她伸冤;反而轻浮地当着许多男女客人说:‘嘿,真想不到我这位交际如此广阔的表妹,还竟是一位黄花大闺女呢!可惜啦,好好一个处女便宜了那个鬼医生!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咱们惹不起他,那小子势力比咱们大——’你知道吗?原来那个常宏贤是一个大‘亲日派’,他曾留日学医多年,据说他的外科手术还很不坏,他一向喜欢结交日本军人和日本商人,所以唐琪搬进他的医院住后,那个新民会的处长也就乖乖地不再缠着高大哥去找唐琪了。自从唐琪出事,高府一下子成了新闻记者的采访场所,这使高伯母感到极大的不快与‘丢面子’,她连连大骂唐琪胡闹透顶,她又说:‘既然木已成舟,唐琪就应该嫁给那常医生;再不然就神不知鬼不晓地吃个哑巴亏,万万不可声张出去。唐琪放着这两条正路不走,偏选择了一一条人人不肯轻易走的邪路——到法院告状!简直是硬把大粪往自己的脸上抹!’ 她越说越气,最后便决定登报声明和唐琪永远断绝亲属关系。唉,我觉得这么做似乎太过分了些。”
第二天,醒目的高家大广告在各报同时注销。当然,这种启事对于唐琪至为不利。可是,对于高府又有何益?只是白白给那些靠吃“造谣饭” 的报刊多了一个口实,证明他们对于唐琪的报导——“行为不检,亲友不齿”是十分“翔实”而已!
不公平的事情尚不止此。很快地,全市大小报纸都不再刊登这个新闻——不管是同情唐琪或是轻蔑唐琪的。法院对于这个案件迟迟不做宣判,企图不了了之。常医生犯的罪尽管他自己曾一度在法庭上公开供认,并且报纸上也曾一度公开刊载。这如何能让人服气呢?连高大爷也都十分不服——表哥又一次自高家回来说:
“高大哥已探听出全部内幕:常宏贤有两种法宝,一种是钞票,一种是日本人的撑腰,他用这两种法宝来束缚住沦陷区的‘新闻记者’的手,来堵塞住‘法官’的口,是并不费劲儿的。”
唉,法律!我已开始懂得:只有像唐琪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女才相信,才依赖法律。她从未想到:此时此地,金钱与敌伪的势力比法律的威严大过了千百倍。
又过了两天,姑父下班回来说:
“常宏贤靠着日本军部和医师公会日籍顾问撑腰,利用他那天津市医师公会常务理事的头衔与职权,竟以书面正式通知全市公私医院,今后一律不得任用唐琪做护士,理由是说唐琪品行不端!连海关医务室都已经接获通知,我另外好几位医师朋友也都接获到同样的通知。”
二十五
我四周的人,似乎都在故意地避免和我谈起唐琪。我想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我怜悯——怕提起唐琪,会触发我的伤痛;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他们的错觉,已经对唐琪产生了相当恶劣的印象,不屑于再把她挂在嘴边。尽管唐琪的不幸遭遇应该博得同情,而非斥责。
我痛恨任何人加诸于唐琪身上的任何寡情的讥诮;可是,天啊,原谅我,我连自己竟也不能禁止偶然间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怪念头——每当我想到唐琪被那鬼医生侮辱的一剎那,立刻一阵剧烈的呕心便涌上心头,接着,我竟然对唐琪产生了厌恶——我抱怨她不该自投陷阱搬到医院去住,又责怪她为甚么在受辱的时候不起来反抗?我似乎完全忘掉了她正是因为我不去和她同住才搬到医院的,也忘掉了她受辱的时候,那被施放的蒙药正在发挥威力——人,真是自私的!男人,也许更自私些!我尽管立刻理智地纠正过来自己这种自私荒谬的念头,痛骂一顿自己对唐琪的无情无义,甚至跪倒下来求上天,求玛利亚,求主耶稣宽恕(尽管我还不是任何宗教信徒)——可是,我却一直无法把这种自私荒谬的念头自脑子里清除干净。
然而,千真万确,我还是爱唐琪的。
我希望我能找到唐琪。我希望我们能够相拥在一起,甚么也不讲,只是尽情地,痛快地抱头大哭一回!然后,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掉,重再建立新的,永远不分开的,相依为命的生活。
只是,我实在没有方法找到她,尽管我已经有了决心,有了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心。真不幸,我的决心迟来了一个多月。唉,祸福莫测的人间事故,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却足够变幻得令人惊奇,令人害怕,令人战栗了!
变幻,变幻,变幻——我真不知道唐琪将变幻成甚么模样?也不知道我自己将变幻成什么模样,更不知道我和唐琪的爱情变幻成甚么模样?我幻想发生奇迹:突然会接到唐琪的来信,或是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或是在街头巷尾和她碰个对面,或是表姊在外面遇见了她,把她拉回家来与我相会——然而,这些幻想除了偶尔在梦境出现,恐怕再没有变成事实的可能
了。
表姊在我的恳求下,到过高家和宏贤医院,但她由高二嫂和高小姐,与宏贤医院的女护士和看门工役的嘴中,都打听不到唐琪的住址。我还亲到法院查询,得知唐琪诉状上的住址是一家旅馆,而那家旅馆的人员说她已经搬走了好多天。我几乎决定登一个寻人广告;可是,那么一来,我便不能再在姑母家待下去了,因为那样做一定会惹姑父姑母大发雷霆的。同时,我又想到:即令我不顾一切注销那个广告,唐琪也能看到那个广告,她是否真地肯来找我呢?由于她那倔强的性格,她是非常可能置之不理的。难道她不恨我吗?难道她为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吗?难道害她跌入陷阱中的一群人中,当真没有一个我吗?我又想到:如果她看到了广告,当真跑来找我,我的“善后”方案是什么呢?留她住在姑母家?不可能!带她走?我没有地方去?跟她走?她已经没有房子,没有职业了,也许她永远找不到职业了,因为任何一家医院都不能再收她做护士。
我该怎么办呢?她该怎么办呢?我还有个姑母家栖身;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