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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啦?”唐琪坐在床边,近近地瞧着我,“是不是身上发疼?”
“不,琪姊,我是高兴得哭啦!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你!”
“不,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怎么?要我怎么?”
“要你!爱,”她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颊,“听见没有?要你爱!”
我点点头,泪珠纷纷滚跌出来,碎在她的掌心,碎在我的耳根,碎在我的枕头上。
唐琪用手轻轻拭一下我的脸,然后猛地伏在我枕边,在我脸上深深地亲吻。
“叫我呀,跟我讲话。”唐琪紧贴住我的耳根说。
“琪姊,琪姊——”我有些颤抖地。
“不要光叫我呀!告诉我,你爱我!”
“琪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可是我不会表达。”
“傻孩子,这也要人教吗?抱住我,吻我,吻一次,说一遍爱我!”
我那么做了。
我从未享受过如此蜜样甜、火样热的爱情。我直怀疑是在梦中。
“琪姊,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是比梦更美的月夜。” 唐琪把床头小灯熄掉,掀一下窗帘,月光如银色大瀑布,立刻泼了我们一身,也泼满了全室。
她把窗帘勾挂好,重新坐回我的床边:
“就这样好吗?不要灯,要月亮?”
“好,琪姊。”
“知道吗?这是上帝怜悯我们没有在月下滑成冰,所以特别给我们安排一个这么快乐的相聚时间!”
“——”我点着头,我不会用语言表达内心的喜悦。
“怎么又不讲话啦?又忘了吗?”她闪动着大眼睛,那一对浸浴在银色光辉里的圆润黑亮水晶体,是那么出奇神秘地动人。
“没有忘,琪姊,我爱你,我永远这么爱你。”我平卧着,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她,在她的大眼睛上、前额上、头发上、两颊上,最后在嘴唇上,热烈地亲吻。
“琪姊,”我顽皮地问,“我做得对不对?我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傻孩子,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我何尝跟任何人谈过情说过爱!不过,我曾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会碰上一个我爱的,爱我的男孩子。我又曾幻想过应该怎样和他热情地说话,怎样和他热情地亲吻——我在许多电影与小说中看到过爱人们那样做,我常想自己也有一天会跟他们一样地做,今天,我终于做了。我做得好高兴,因为是跟你——”
“琪姊,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情——”
“是啊,你应该珍贵我这份爱情,一个女孩子奉献出的最初的爱情,也是最后的爱情——”
我抚摩着她的发,她的脸,她的手,她那么宁静地,驯顺地,完全像只小绵羊似地蜷伏在我的床头。
“琪姊,我叫你琪妹好不好?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变大了许多,我应该护卫你,你是我的小公主,小妹妹——”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感觉。你知道,我一向很倔强,从来没有想到需要别人来护卫,相反地,我时常想去护卫别人;可是,今天,我确实感觉自己需要你的护卫了。醒亚,你会永远忠实地护卫我吗?我愿意叫你一声我的小王子,我的小——哥——哥——”
一种男人的胜利与骄傲,充满了我周身每支血管与每粒细胞,我俨然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位英勇威武的中古骑士,我奇异地觉得自己的双臂如铁如铜地凸出了雄壮的筋肉,我再没有一丝病痛,我竟矫健地翻身坐了起来,我拥抱住唐琪,用一种惊人巨大的似乎足以毁灭宇宙的力量。
梦呓般地,我们又说了一些只有我们自己能懂的话。在那规短的一刻,旧的宇宙一度毁灭之后,新的宇宙已经出现,万物不复存在,旧的我与旧的她也都不复存在,在新的太阳系中唯有我和唐琪由于心灵的契合,而凝成的一个最美好、最完整、最永恒的星体,行不息——
“你该休息啦,”唐琪挣脱开我的臂环,“我得走啦,免得你表姊醒了找不到我。”
“不要,不要,”我重又把她抱住,“不要离开我,一分钟也不要!”
“乖孩子,听话,”她恢复了一张大姊姊的脸孔,“快躺好,好好地睡,天一亮,我就再来看你!”
她把我推放下来,吻一下我的面颊,又要我吻一下她的双手,然后,轻悄悄地走回表姊的卧室。
小房间内,又只剩下了我孤伶伶的一个人。我竟然不感到空虚,因为唐琪给我的爱,仍在我的心房里冲荡不已——
我一直未能入睡,思维全被陆续降临在我和唐琪之间的幸福与幻想,密密缠绕着,缠绕着——
天,渐渐朦胧亮了。对面墙上的爸妈照片,越来越看得清晰,他们的嘴角都在笑迷迷地微微掀动,似在为他们的儿子祝福。
十八
清晨七点,表姊和唐琪一齐到我房里来。还没两分钟,唐琪马上要走,并且要拖着表姊陪她一路走。
我立刻明白了:她准是怕高老太太一家人骂她在外住宿不归。我也跟着害怕起来,因为她是为了我才没有回去,高老太太要骂人的话,我当然也有份儿的。昨天,我们似乎全未想及此事。也许唐琪早已想到;但是,为了放心不下我,她终于甘冒一次大不韪。
表姊陪着唐琪去高家了。临走,唐琪告诉我:下午或明天早晨,她一定会来看我。
下午,她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
难道,她永远不会再到这座小楼来了?
难道这座小楼埋葬了她的初恋,也埋葬了我的初恋?
当天中午,表姊自高家回来,气得半天讲不出话。我一再追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不幸事故,她只是一个劲地叨叨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一家人!还留我吃午饭,我才不吃哩!气都把我气饱啦!”
唐琪挨骂已是我意料中的事。然而,我绝未想到事态会演变得如此严重。表姊一五一十地和我讲述她在高家看到的一切,我真悲痛得不忍卒听——
“我曾决定不把真实经过告诉你,因为你刚负伤,还在病痛中,”表姊这样开始说,“可是,早晚你会知道的,你也应该早点知道。今天上午我陪唐表姊一进高家的门,便狠狠挨了两炮——当大爷和高大奶奶活像要把唐表姊吞嚼下去似地大肆咒骂!我马上告诉他们,是昨天我留唐表姊睡在我家,他们不但不信,还说我不该帮别人撒谎!唐表姊哭着跑上楼去,我被高大奶奶一把拉住,她变得和颜悦色地盘问我:
“‘季大妹,咱们可是亲戚,谁也不好哄谁呀!你得告诉我实话,唐表妹到底昨天到哪儿去野啦?一定是在别处玩了一夜,天亮啦,才跑到你府上拖着你来当救兵的吧?’
“‘哼,哼,’高大爷神气活现地用食指紧揉着鼻孔,‘还不是跟野男人去舞场跳通宵,或是更——’
“当时,我很不客气地把脸一绷,打断了他的话:‘请高大哥不要乱讲,唐表姊是跟我的弟弟去溜冰——”
“‘喔——我这倒明白了!’活像是平剧里的道白,高大爷摇头摆尾地叫出来。
“高大奶奶跟着一阵冷笑:‘怪不得张弟弟时常来和唐表妹泡蘑菇呢?原来人小心不小啊!可是,张弟弟怕不是唐琪的对手吧!唐小姐交游遍天下,见过大世面——’
“我不要听他们两口子这一套,我气冲冲地跑上楼去找高小姐,高大奶奶却不放松地追我到楼梯腰间,表示‘好感’,嘴一撇一撇地:‘季大妹,你可别在意呀!咱们是自己人,我得讲老实话。我全是为了张弟弟好,那孩子老实巴脚的,斗不过唐表妹,交女朋友我不反对;可是,也得有个挑选——’
“‘谢谢你的好意!’我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话,径自奔向楼去。
“那知,楼上的情势更为严重。高老太太已经起床,高小姐、高二奶奶正好说歹说地劝解她那因唐琪而发作的盛怒。唐表姊好可怜呀!头垂在胸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滚落——高老太太顽固迂腐地讲了一大堆十八世纪的大姑娘做人的道理,又讲了一大片风马牛不相及的仁义呀!道德呀!贞节呀!廉耻呀!令人啼笑皆非的长篇训话。平日我对高老太太印象还满好,她对我似乎也不错;她今天这一手儿,我可实在不敢恭维,因为唐表姊是无辜的。
“我当然又把事实经过详细对高老太太报告一遍,并且我坦白地告诉她:‘我很喜欢唐表姊和我的弟弟做好朋友!’
“我的话,似乎给了唐琪无限勇气,她立刻猛地跪伏在高老太太身前,紧拉着高老太太的两只手:‘姨妈,姨妈,原谅我,饶恕我,可是答应我,让我去爱醒亚,那是个很好的男孩子!’
“这是多感人的一幕!我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高二奶奶和高小姐也都把无限同情爱怜的目光投向唐表姊。
“‘娘,我看张弟弟和唐表妹倒是满合适的一对儿!’高二奶奶低声下气地说,‘将来妹妹嫁给震亚,表妹嫁给醒亚,也算是亲上加亲!’
“我想,高老太太一定会在这一剎那挽扶起唐表姊,并且开明地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全想错啦。高老太太把眼一瞪:‘简直是胡闹!这怎能和我的闺女与季震亚相提并论?他们正式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订终身,唐琪和张醒亚的大媒是谁?他们的父母之命又在那里?都是没有父母的娃娃,可是我和季老太太是名正言顺的家长呀!他们俩想在一块儿,也得先有我们两家老人的许可呀!简直是胡闹透顶啦,竟敢不声不响地背着老人家谈“乱爱”,眼睛里可真没有长辈啦!还竟胆敢偷在男朋友家一夜不回来,我的闺女纵然订了婚也不敢如此荒唐呀,她如果也敢的话,我马上会逼她上吊——真是家门不幸,传了出去,高家的表小姐夜不归宿,我还有何颜面见人?’
“唐琪再也忍耐不住地站了起来:‘姨妈,我对不起您,连累了您,我马上就走,马上回北平去念书,我本来是不要长住在这儿的,是您,剥夺了我的求学自由,现在又要剥夺我的恋爱自由!’
“‘某么?小琪子你敢跟姨妈顶嘴啦!小心天打雷劈呀!我不准你走,我要把你锁在家里,偏不给你这个自由,那个自由!我得好好地管教你,我不能对不起你死去的爸妈!我是为你好!没心没肝的鬼丫头!’高老太太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唐琪扭身要走,高二奶奶和高小姐同时拉住了她。她抽噎地说:‘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好去。我回自己房间去睡觉!’说罢,她低头猛冲出去,正巧这时高大奶奶从楼梯上来,刚好在房门外和唐琪碰了个满怀。高大奶奶可真会表演,她一连唉哟了几声,又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可受不了!这么大气性!活要把人家撞到大马路上去呀!’
“高大奶奶一来,高老太太似乎气顺了些。高大奶奶搀扶着高老太太坐在梳粒台前,开始给高老太太毕恭毕敬地梳头。高老太太仍一劲地唠叨着唐琪的不是,高大奶奶则一口一个
‘娘’,一口一个‘是’地应对着,并且又拿着一只手镜,前后左右地围着高老太太的头照个不停。高老太太满意地点着头,似乎火气方始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