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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地,几点潮湿从顶上洒了下来。
“……我记得你从小时候起就喜欢做一个游戏。每读一页书总爱在页脚画上小人,天长日久,等书读完了随手一翻,那些小人便会自己活了过来,在纸上乐此不疲地玩耍打斗。那时你也乐此不疲地看着它们,就像看一出自己编演的独幕剧,说真的,除了读书,我从不知道还有比这更让你投入的事。”
男人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有生以来,他们从未如此拥抱过,本来并非一母所生的两人,这一刻却像在同一个子宫内相依安睡那样密切难分。
“我们都是你画在纸上的人偶,”哈茂说,“只是命中注定有一只手,替你我翻动了这些书页。”
他丢开武器的双手扣着贝鲁恒的肩头,让对方的剑最大限度地穿过自己身体。于是最后这句话,成了一道飘忽的风声。他缓缓地倒下去。几点潮湿从顶上洒了下来,融在蜿蜒蔓开的血流与他紧贴着地面的模糊微笑里。
贝鲁恒退后一步,仿佛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相拥中解脱。他突然捂住嘴。血从指缝中涓涓渗漏,见状上前的守卫大惊失色。他的侍从,一名魁伟的独臂男子二话不说,赶紧将他架住。破裂的咳嗽自胸膛的急剧起伏间涌出,“叫云缇亚来。”
守卫一怔。他听不大清楚圣徒说话。
“神断结束了。愿主父嘉许罪人的勇气。叫我的秘书云缇亚过来,把这一切都记录在案,不得贻误。快去!”
“圣者。”
茹丹人的声音响起。恰巧赶到的云缇亚跪在血泊边上,眼帘低垂,没有抬头。
他知道一切最终有了令所有人满意的收梢。他没有目睹到过程,但事实需要他的记述。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教皇会让贝鲁恒来处理这个案件,为什么贝鲁恒会让从哥珊来的主教充当旁证。如血管般纷繁根种的纠葛只有用死亡才能了结。贝鲁恒不过是在众人注视下,斩断这段过去而已。
那些被遗弃的,悠远的,平淡无波的,在辉光下黯然失色的,他的过去。
那些证明他曾经是一个凡人的过去。
'然而……'
云缇亚的薄唇翕了翕。
“遵命。”他说。
贝鲁恒盯着他,似乎是笑,但随着胸腔一阵抽缩,更多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泉涌而下。在力量完全离开躯体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雨线开始刺在每个人身上。
云层中传来闷雷碾压的声响,教皇国漫长的夏天似乎这一刻终于来临。
******
贝鲁恒醒来时天色已晚。
雨后的黄昏像是融化了的琥珀,见不到夕阳,然而朦胧的影子如流质一样,将视线可及之地重重包裹。军帐里有人点上了灯,他将头往枕侧偏了偏,避开灯光。不知是杯子还是碗倒扣在他前胸上,什么细长的东西轻轻敲打着它。跟随他的心律,笃,笃,笃。
那是女人的尖指,他听得清楚。
“肺部的旧伤以前复发过许多次……那便比较棘手了。胸腔里积了淤血,很容易造成呼吸阻塞,万一转变为黑质的话更加危险。军中的牧师大人给过建议吗?”
多年不变的声音。曾经一度以为从记忆中抹去了的声音。
“没有。”云缇亚说。“那些老头只会拿着圣水瓶胡乱祈祷一气,对于正规治病救人的法子,估计不比一条自己会找药草止血的野狼懂得更多。”
“请注意您的言辞,云缇亚大人,”侍从忍不住提醒,“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在圣者床前对负责他病情的人有所疑虑,那么我无话可说,萧恩。”
他们的语声都很小。只有指甲在那倒扣容器上的叩响是分明的。女人将耳贴在容器底部,她在倾听。那轻稳的试探仿佛一只手敲击尘封多日的门扉,小心翼翼地等待进入许可。这世界是如此安静,微光的河流从看不见尽头的始源径直而来,而一扇似曾相识的大门足以隔绝一切。
他只愿自己永远在门内的黑暗沉睡下去,永远不要在她面前苏醒。
“爱丝璀德夫人,”依然是云缇亚,“虽说无论如何不该让你承受太大压力,不过圣者的身体非同小可,请务必谨慎行事。”
“承蒙您抬举。”女人淡淡地说,“这是莫大的荣幸,我将竭力而为。”
医疗器具的轻微磕碰。柔软的衣裾拂过床沿,军帐帘子拉起又放下。继医师之后,忠心的侍从也被书记官支使开去。似乎早已察觉圣徒恢复了意识,云缇亚随手拿过一块鹅绒垫子,让贝鲁恒支撑起来,将肩膀搁在上面。“她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草药师,您也知道,排除神殿里那帮假道学,实在找不到更可靠的人选。对了,我已经通知她随部队一起回哥珊——”知道对方一开口会说什么,极为小心地编织着措辞,“哈茂死了,她在这镇子里一天都呆不下去,再加上我们第六军恰巧也缺几个做得了实事的医者。您不会责罚我吧?”
“你一向不笨,云缇。”贝鲁恒意味深长地笑了。“但我没料到你居然做出这么聪明的事。要不是看你两只手都会用刀,我该砍掉的是你整个胳膊,而不是区区一根指头。”
“就像萧恩那样?”
贝鲁恒不再回答。
一本古旧的小书送到他面前。外封是熟皮,已经发黄,标题和署名全是空白。即使如此,在它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刹那间,他便认出了它。
“她不会再困扰您。”云缇亚低低垂下目光,说。
空白。翻开内页,一面一面的空白。
“与您相识的那个爱丝璀德,已经从这世上消失。”
“和我说说那个人吧。”将书合拢贴在怀里,长发的茹丹青年望向远方。镶嵌在窗框中,小屋外面与天空相接的森林群山灰暗而层次分明,就像某个不可道语却又昭然若揭的秘密。“如果不介意的话,说说那个人……哈茂的弟弟,那个曾是你丈夫的人的故事。”
“您这么想知道……”爱丝璀德回过头来微哂,“不过从哪里说起呢?其实我和他朝夕相处,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他是个好人,性情温和,文雅有礼,迷恋于异国他乡的艺术,也喜欢过浪漫生活。然而他爱安静,胜过一切。那时我们住在他出生的一个小山谷中,屋梁和橱柜是他自己拼搭的,陶器是他亲手烧制的,门外有他栽下的银缕梅和垂柳,偶尔他也会弹几手锡塔琴配上歌词,会把着我的手指触摸他在溪边沙地上的涂画。那时我们都是少年,无忧无虑,用草叶与矢车菊编成戒指,以为远离尘烟就能终身偕老。他用木签在纸上刻下诗歌教我读写,让我幻想我们的一辈子会像诗中那样静谧透明,如风声穿过柳林。老实说,那就是他留给我的一切。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别的印象。”
“他的名字——我可以问么?”
“很抱歉,大人,”女人回答,“我早已想不起他叫什么。”
她唇边噙着浅白的笑,仿佛弯月一弦,在角上勾起的寂寞流光。那表情让云缇亚觉得她谈论的并非亡故多年的爱人,而是一只治好伤放飞后未曾归来的鸟。
“那他一定是个英俊男子了?和他哥哥长得像吧?”
“我摸过他的脸庞……如今回想起来却像摸一块冰,本该秋毫分明的触觉活生生地在手里融化。他去世已经近十年了。我真的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模样,就算在我梦中再出现一次,再摸一次,或许也不能再清楚分辨。”
不像谎言。她的眼神定定,停在尘埃上便不再游离。难道这个女人真有惊人的力量,她能从黑影中发掘出想要知道的奥秘,然而那些记忆,想要抹去,却也如此轻而易举。够了,仿佛有人说。即便是假话,就让她继续这样聪明地遗忘下去吧。
“那么,”云缇亚听见自己仍在追问,“他的声音……”
爱丝璀德忽然轻轻一颤,仰起了头。冥冥中的云层之外,似乎那只离开多年的鸟正在拍打羽翼。那是它唯一与她灵魂相通的方式,但终于擦身而过,无法捕捉。“他的声音……”她下意识地重复,“是的,那很……特别。每天晚上他会坐在床上念诗给我听,每天如此。曾经我一直在想该拿什么语言来形容……然而……然而……”
她笑了。
在她黯寂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纱幕一般淡薄的悲伤。
“对不起,”她说,“……我已经忘了他的声音。”
“她已经忘了您。”云缇亚说。“她还记得那些过去的岁月,但是彻底忘了那个人的一切,而她固执地相信自己的丈夫早已死去。”
空白。翻开用木签刻在纸上的诗歌,一道道凹凸划痕,在明眼人的视界里全是空白。
只有页脚那些小人是清晰的。虽然笔触轻而又轻,墨迹也变色已久,可他们静静地呆在那里,好像完全无视于岁月带给他们的改变。单独看来姿态似乎没多大变化,书页一翻却活了过来,化成一场异想天开的默剧,然后随着手指的停滞而凝固。老实说,贝鲁恒很难想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正如他不知道,带给他们生命的是今日翻开书本的手,还是当初随心所欲的寥寥涂鸦。
无论如何,这是爱丝璀德永远无法触碰的一切。
眼睛所能捕捉的灵魂如此玄妙。这是他向她隐瞒的,他的世界。
'你根本不知道'
“是啊。”贝鲁恒合上封皮,对空中一个看不见的存在说。
'而且以后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身在光明中,而她所在之处只有永恒的黑暗。
风吹了起来。或许是帐篷里的闷热赶不及地要逃出去,毡帘被掀开一条缝,云缇亚上前去拉,却意外发现白衣黑发的女人还站在外面。哈茂被砍下来的头颅穿在示众的木桩上,而她微微伸出手,去触摸他平静的眼睑和仿佛仍然欲言又止的双唇。
他转过身。贝鲁恒正拿着那本书贴近烛台,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是要付之一炬,但贝鲁恒只略略停了片刻,下个动作,将书递了过来。
“把这个,”圣徒说,“拿去还给她。”
云缇亚下次见到爱丝璀德,是部队整拨出发之前。早已完成任务的使团像一艘搁浅的小艇,终于等来了扬帆回程的时日。随军牧师催促她时,爱丝璀德仍在叮嘱将镇长女儿接走的人给她换药,亲眼目送那女孩被抱上马车。镇子里把蜚短流长的焦点最后一次投到她身上,有人说这个女巫很快会在纯白之城得到制裁,闲言碎语飘到云缇亚身边,不过他很早就精通了充耳不闻的要义。
一群孩子尾追在马后奔跑嬉笑,其中竟然包括那天在爱丝璀德家中欲行不轨的小贩,流着口涎,神情痴迷。云缇亚把他扔在路边时用刀柄重重敲了他的头,打算让他忘掉当天发生的事,没想到孩提以后的所有记忆都在他脑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原来忘却真的是如此轻易。
“你去过哥珊吗?”翻身上鞍,云缇亚问爱丝璀德。
“只是慕名已久。”女人回答。“纯白之城。永生之城。”
“那座城被刀剑划伤过,被血雨洗过,被死尸散发出来的瘟疫玷污过。”云缇亚说,“但每一次它都能回复到刚建成的模样,白如初雪,安然若素。这就是它之所以被称为圣城的原因。”
阿玛刻在前面召唤他。他振了振缰绳,快步前行。衣裾在马上震荡,怀里有什么东西摩擦着,伸手一探,是那只桃花心木的小巧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