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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看见了另外两个人。
乌鸦将塌鼻梁和山羊胡子放在地上。当被乱箭贯穿的两具尸体展现在众人面前时,葵花们的怒气转移了方向。齐整的口号声乱成了一锅滚汤,要不是集会的组织者拦着,他们做的恐怕远不止向乌鸦挥拳头吐口水这么简单。班珂耸耸肩,叫队员收起武器。似乎这样的反应早在他意想之中。
他来到正走下高台的导师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非常抱歉,”语气是恭顺温柔的,然而谁都听得出那背后有恃无恐的成份,“我们执行命令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您的亲戚。”
底下有人吼叫起来。导师没有望他们,也没有看班珂一眼。他在尸体旁踱了两步,注视着那张业已僵硬的、眉眼间略与自己神似的面孔。怪脸像是得到某种指示似地凑上前。“导师。”他低垂着头,小声唤道。
“是事实吗?”导师问。
“……他俩今晚多喝了两杯,确实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然而……”
“是事实吗?”导师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怪脸说。
枯瘦的红发老者慢慢抬起目光,脸上漠然,既无悲伤,也无愤怒。“既然证据确凿,就只有认罪伏法,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不再理睬那两具尸体,振臂朝人群中走去,“这些行刑弟兄一样是宗座手里的利剑,就让他们去干他们该干的,我们干我们的吧!眼下还有许多大事要做!”
“导师!”人群再度沸腾,愤懑、不甘和各种狂热情绪复杂地聚合起来,终于汇成了同一个声调,“导师!导师!”
“请等一下,导师,”怪脸忽然追了上去,“这件东西是在您外甥身上找到的——”
导师回头的一刹那,森森寒光截住了他视线。
一把短剑从怪脸袖中迸射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袭向老人要害。危机之刻,一个人影猛地撞开导师,用双手迎上凌厉的剑锋。
班珂。
他手上似乎戴着被茹丹人称作“拳刺”的武器,那是种连在铁指套上的格斗短刃,能伸能缩,夏依惊讶地发现这人的身手竟然颇为不俗。然而更令少年难以置信的,是怪脸。
那个孤僻、懦弱、被打不敢还手、刚才还一瘸一拐捂着肚子咳嗽的怪脸消失了。
在与夏依朝夕相处一年的这副躯壳里的是另一个人。他的每一击都带着无比精准的力道猝起而来,快得令人无从注目。大约是在他挥出第三剑后,人群才爆发大规模的骚动,葵花迅速将导师团团围住,乌鸦们则举起弩机,但由于刺客和他们的队长正贴身缠斗,谁也不敢贸然放箭。班珂猛地格开间隔十分紧凑的两剑,往后一跃,狂信徒们顿时挥着战斗杖蜂拥上去。“留活口!”班珂叫道。
怪脸还未等他喊出这句话就掷出几只瓶子,滑腻的液体随着碎裂声平铺一地,冲得最迅猛的葵花纷纷栽倒,后面的又绊在前面的身躯上。真正接近他的只有三四人,被他游刃有余地刺倒两个,又一挥手,有什么明灭闪亮的细小东西飞到被油液纠缠着的人群中间,霎时光焰突起,惨叫和咒骂连成一片。
——是火捻!
夏依被狂乱的人潮撞倒,连滚带爬地挤了两步,火飞快地顺着地上的油窜过来。花岗石地面被烤得灼热,他感到手好像被烫出了血泡,但眼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看见怪脸轻巧地跳上献礼池,下一瞬闪没在喷水石雕背后,将乌鸦们齐发的十几支箭都留在雕像上。一切电光石火,快如错觉,骤然如惊鸟振翼飞起的瞬息。
少年死命地攀住水池壁,人影恍惚,纷乱声仿佛巨大的洪波冲击着他的耳膜。视线里黑红闪掠,看不分明,但他能确定,在他抬头的一刻,怪脸的目光正扫过他身上。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眼前的世界在拥挤中燃烧,充满了气急败坏、含混不清的嘶叫。前面的人爬不起来,后面的便踩踏着他们的躯体冲过去。葵花们最终用超越本能的集体狂热战胜了一切。夏依听到就在不远处传来脊骨断折的声音。或许要死在这儿了。可不知为何,恐惧只与他的思维共生了一刹那,之后的感觉却是一种漠然无谓,似乎这个身躯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真正的他很久以前就死去了。在他戴上葵花徽记的时候。那堆惨白的枯灰再也不会有小小火苗升起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
“——我叫夏依!”手指被迫松开的瞬间,他用尽全身力气朝一双或许永远聆听不到的耳朵高喊,“夏夏夏夏夏依!——”
狂卷而来的潮水和火焰中,他忽然感到有人拖起了他。怪脸挥剑挡开弩箭,另一只手提住少年衣领,一跃踩在挤到水池底下的某人身上,借助葵花们的肩膊为路石,趟过人潮向桥沿奔去,不过转眼时间,已经翻上桥栏。夏依不敢想象人竟可以敏捷至此,刚要大叫,怪脸猛地回身一扬手,正冲着导师所在的方向。班珂急忙闪身护住老人,旁边好些葵花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但夏依看得清清楚楚。怪脸根本没扔出任何东西。
这是他仅有的清晰意识。下一刻,坠落的风声填塞了他的感官所能触及的整个空间。那只瘦削有力的胳膊揽住他的腰,接着水花取代了全部。夏依最后听见的是紧贴在自己耳畔的心跳声,一振一振,沉缓而灼热,像一团火焰跃动着路过自己冰冷的心脏。
班珂赶到桥边,只来得及看见湖中尚未平复的水波。怪脸和那个狂信徒少年已消失在它深处。
几个乌鸦向湖里射箭,却毫无回应。
“禀报上级和圣城巡守队,守住碧玺河下游到逝海沿岸,严防刺客从水路逃脱。”班珂向部下递去眼色。
“等你们上级慢悠悠地派下指示,人早就不知跑哪去了!”一个粗声大气的葵花攥紧拳头,“兄弟们,别信这黑佬讲鬼话,咱们的奇耻大辱倒让外人乘机抢功!还能动的现在就跟我下去,哪怕是两具尸体也得捞出来!”
其他人群起响应,一下子没被烧伤挤伤踩伤的跑了大半,只剩下跑不动的唉哟呻吟,一边骂娘一边收拾现场。班珂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似乎微微苦笑。“这次多亏您了。”导师走到他身边,不冷不热地说。
“大家都是为主父和宗座猊下尽忠效力,您不用和我见外。”班珂恭谨地点点头。他的通用语很标准,只是发音时带了一点茹丹男性贵族的独有腔调,听起来像在水里浸过,十分柔和。“对了,刚才刺客那最后一击,没有伤到您吧?”
导师正要开口,忽地身子略略一晃,班珂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您怎么了?”他关切道。
老人干枯如树木根须的手指紧紧钳住班珂的手腕,两眼暴突,满布惊惧。“怎么了,导师?”茹丹人用那温柔得像要化开的声音继续问,“您究竟伤在哪儿?”
但他知道导师永远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葵花们叫喊着围拢上来。谁也没发觉,班珂左手的铁指套悄无声息离开了导师颈下。那里,刚刚还藏着一枚半寸长、乌光荧荧的细针。
******
夏依在一阵寒颤中醒来。他呛出两口水,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倒在旧城区的河边上。天色已朦胧灰亮。
他以前听人说过,这里在旧圣廷时曾是异教徒陈尸地——不知哪个脑门被驴踢了的圣裁官把死人都堆在这碧玺河上游,结果城里疫病不断,后来圣廷花了好大工夫把这儿烧得焦土三尺又撒灰填平,自此它就成了被人遗忘的所在。河水安静地绕过古老城垣,那座只剩半截的小石桥下面生满湿苔,上面则被爬山虎严严实实覆盖。
带他来这儿的那个人站在桥洞底下,用脱下来的狂信徒外袍擦着一头一身的水。然后他俯下身,仔细地洗去脸上的易容物。
夏依望着他。
曾被称为“怪脸”的男人从桥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渗进黑夜的晨光低垂在他眉睫上。夏依相信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是个和班珂一样年轻的茹丹人,右脸是完好的,左脸则是一片烧伤留下的疤痕。夏依不知道他的左脸和之前那融蜡一样分不出口鼻眼耳的面孔哪个更可怕,眼前这陌生男人与“怪脸”完全是两个迥异的存在,却依靠一种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转换轻易翻覆了他的世界。
少年忽然想哭。
“为……为什么?”
男人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质疑着他。“你觉得我应该把你扔在那里让他们调查我的来龙去脉?”
不再是那个尖细喑哑的嗓音。不再是他了。
夏依重新瘫倒在地上。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永远回不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就算他长了一千张嘴,葵花们也不会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并不是他对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有多眷恋——生活的本质往往只是日复一日的惯性,可有时打破这惯性意味着血淋淋脱光一层皮。强烈的无所适从感袭击了他,他呆坐着,张口结舌,眼中无泪。
男人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拭着那把长度刚好能收进袖里的短剑。“这种两面都开刃的东西果然用起来别扭啊。”他自语似地说。
“老师。”一个纤细而沉静的童音唤道。
“凡塔。”男人回过头。“让你久等。”
身穿白衣的女孩从河堤那边走过来。她大约只有十来岁,眉眼清澈秀丽,整个人就像一块躺在手心里半融化的薄冰。夏依惊讶地发现她的右边袖子是空的,随微风飘飘扬起。“班珂叔叔已经得手了。”
“以他的能力,应该不在话下。可惜这个蒙混了一年的身份不能再用了,不过只要他没暴露,一切都值得。”男人用短剑在地上画了个圈,站起身来,“你转告执事班珂,叫他应付上级的时候多留点心,那位宗座侍卫长不是吃素的。”
凡塔的目光移向夏依,少年被她的注视激得浑身一颤。“他是谁?”她问。
“他啊,”男人云淡风轻地说,“挺有意思的家伙。”
“……有意思?”
“一个知道自己是谁的葵花,倒还真是头一回见到——”他的唇很薄,笑起来有一种格外促狭的神色,“喂,你的名字叫夏依是吧?夏依?”
夏依抱着蜷曲的两腿,用充满怀疑和戒备的闪烁眼神回敬。他开始明白打从昨晚踏进拉蒂法那家酒馆的第一步起,一切就在按它早已预设的轨道运行。
“我叫萤火。”
男人挑了挑眉,把手伸了过来,“现在,我俩互不相欠了。”
“萤萤萤……萤火。”夏依重复。他的手一动不动。“……干,干什么?”
“跟我走啊。”萤火再次露出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或者你想在这里被我灭口抛尸?烂在泥里让蚂蚁啃光,那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夏依吓得猛地一弹,赶紧抓住萤火的手臂,一旁的凡塔似乎低低嗤笑了一声。他装作没听见。萤火,暗暗默念几遍,这是个相当好记的名字。总有一天(如果没被杀掉的话)他会逃离这个觉得他“有意思”的男人,会把这个名字告诉给每一个葵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原先的世界中,总有一天——少年在心里说。他为刚才差点就在这人面前哭出来而羞愧不已,那实在是太过丢格的举动,值得对过去的自己吐一百口唾沫,然后狠狠踩上一脚,让那个念头永远也翻不了身。
被他从心底里诅咒的人仿佛全未觉察,只是默然望向天空。曙色慢慢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