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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却越来越冷,“……不,我不会饶恕任何想要毁灭它的人……尤其是你!”
贝鲁恒将头靠在石墙上,让自己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他已经不想再反驳什么了。
“可我赢了,”他微笑着,“不管结局会是怎样,都是我赢了,对吧?所有的梦注定都将醒来……您的也一样,老师。”
“你以为我会照你的心愿宣布你为伪圣者,让你和小偷、杀人犯一起身首分离地躺在乱葬岗,或者让你被吐满唾沫的雕像玷污星煌殿?你可真是幼稚啊!我的学生。”圣曼特裘扬起头,逆光的脸庞呈现出微红的锋利外廓,“我明天就当着全城人的面给你举行净罪礼,你会干干净净地走。不过,为了确保你不像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哈茂那样……”
两个粗壮魁梧的狱卒打开铁栅走了进来。他们一人牢牢按住贝鲁恒,另一人将一瓶气味刺鼻的液体往他嘴里灌去。贝鲁恒没有挣扎,他知道那是毒药。但灼烫的剧痛只烧到咽喉间,就再也没深入下去。他吃惊地望着教皇,口唇翕张,却已说不出一个字,甚至不能发出一丝一毫哪怕最微小的声音。
他的声带被烧毁了。
“还记得当初你说要出征舍阑之前,向我请求过什么吗?”教皇的面孔在阴影里微微扭曲,像是笑,而这笑容竟无比和蔼慈柔。“我满足你,贝鲁恒。我赐给你身为一名武圣徒的最高荣誉——”
“你既饮血而生,也将饮血而死。”他说,“你将死于火焰与剑丛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世界为我们两个人是不够大的”——纪伯伦《沙与沫》
2010。03。24 修改了某个前部下的命运。感谢Julius兄。
☆、Ⅻ 诀言(2)
他们裹紧灰白破旧的朝圣者斗篷,穿过这座城市同样灰白的初冬。
天气并非彻骨发寒,只是一种干得令人皮肤皲裂的冷意。风沉重得像个巨人,踏在哥珊的街道上,人流逆着那个巨人走来的方向往前涌去,他俩夹在中间,如同被急湍挟卷的两颗小沙砾。无数佩戴或没佩戴葵花标识的身躯奋力地拥挤推搡,将他们两个远远扔在了背后。
从整座圣城的地底,开始传出因钝痛而颤抖的震鸣声。
一条条河流自四面八方朝纯白之城的中心汇聚。它们流经哥珊内城的八扇城门,流经十人高的雪青石纪念碑,流经圣多明妮嘉全副武装的骑狮雕像,流经圣水瓶造型的铜质喷泉,流经大理石与白花岗岩铺砌的诗颂大道,道旁的安石榴花早已凋谢,光秃秃的枝杈孤峭地刺向天空。难以胜数的模糊面孔擦过云缇亚身边,那些灼热发白的脸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只留下别无区分的背影,成千上万,连绵成雾。雾色下是苍灰的暗潮,不顾一切地向礁石冲撞咆哮。
云缇亚一直走。
原本在广场和长桥上啄食米粒的鸽子都呼啦啦地飞开去。在诗颂大道接近永昼宫的地方,这潮水渐渐翻滚沸腾,终于燃烧起来。守卫用长戟和盾牌围成一周,将一波又一波海潮挡在外围,但没人买他们的账。眼睛哭肿了的妇女冲在最前头,试图伸手抓摸高台的一角,紧随其后的是怒吼着挥舞工具的劳作者,有人挤不到前面来,就朝台上扔石头,差点砸中了正念诵圣典的总主教,而葵花们则分为两派,相互扭打,彼此辱骂。云缇亚看见“豁嘴”和大块头巴特也在其中,只是不知他们属于哪一方。
然后他看见了贝鲁恒。
他被剑钉在高台的木柱上,就仿佛刚出生的婴儿,赤/裸,且遍身血污。一个刽子手用铜盆盛着他的鲜血,而另一个手持尖刀,每等总主教念出一句经文,就从他身上斫下一截肢体。还有一个人负责用烈酒使劲擦拭他胸膛,同时不断地把火油浇在他创口上,以免他因为心力衰竭或失血过多,在仪式完成之前就死去。云缇亚看到他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斩了下来,双腿也只剩下粘着筋络的白骨。
但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哪怕最微小的声音。
他低下头。那一瞬间,他与云缇亚的目光在人群上方相触。破碎的嘴角牵了牵,是一个已不能被称作微笑的微笑。
他的唇翕张着。凡是懂得唇语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含义。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
四肢的各部分寸寸散落在高台上。直到他的双眼被剜掉,他都在注视着人群中那两个一直行走的身影。念诵慢慢变成咏唱,走向了颤栗的高/潮,刽子手利索地削平了他的五官,托起下颔,尖刀从喉咙一路划到小腹。守卫组成的堤坝被冲开一个决口,狂喊着的潮水霎时奔涌进来。人们蜂拥上前疯抢,有人抓起他的指头放在嘴里咀嚼,既哭且笑;有人好不容易找着一颗殷红晶莹的眼球,正在跟捡到另一颗的人搏斗;有个铁匠还从铺子里带了根通红的剑胚来,用他的血淬火;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狗把他的脏器拖到一边吞吃着。所有恨他的人争抢着它们,所有因一丝仍未消逝的幻梦而爱他的人亦争抢着它们。苍灰色的漩涡席卷了整个广场,而在漩涡最宁静的中心,一双纤细的手捧起了他的头颅。
少女闭上眼,如此深切而专注地吻着那颗头颅,吻着被削掉血天使印记的额头,吻着只剩两个窟窿的眼窝,吻着割去双唇的嘴,世界的一切喧嚣惨白绽裂,在她身边成了一触即散的灰烬。
云缇亚看得很清楚。那是达姬雅娜。
然而他不能止步,也不能回头。
他只有一直走,不停地向前走,穿过无数扭曲幻灭的脸庞,在他背后,贝鲁恒被肢解成了一堆再也看不出形状、再也无法重组到一起的血肉。
他穿过凝滞的潮水,穿过圣城在血祭与净罪之下的剧颤,向人群最稀落处走去。风的足印踏过大地,他感到那个无形的巨人正在微笑着遥望他,与其说它向他走来,不如说它在那里等着,等待他的步伐穿透它的身体。
鸽子飞了起来。
爱丝璀德忽然停下了。
云缇亚从后面扶住她肩膀。她的双肩极其平静,毫无起伏。
但当他为她掖好兜帽,在颈下重新系上结扣时,温热的水滴从她颔尖坠落,掉到他手背上。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颗泪珠。
叹息是风
它回归空中
眼泪是水
它回归海洋
请告诉我,姑娘
“刚才我听见他的声音,”她说,“被我忘了十年的声音……”
海水在他们身后干涸了。风成了熄灭在胸腔里的呼吸。剑丛崩碎,化为粉末,烈火变作冰冷的空气。所有的喊叫与嘶吼,所有的狂笑与恸哭,此时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欢舞都匍匐下去,只有寂静,无穷大的寂静,为他们展开一个宇宙默默无声的投影。
当爱已被遗忘
你可知
它归往何方
…………
“他向我……向我们说,‘对不起’,以及……
“活下去。”
******
海因里希捧着洒过圣水、用七道黑蜡封印的辉铜骨灰匣,来到星煌殿的大门前。圣曼特裘在那里等他已久。
“……结束了?”教皇问。
“是的。”海因里希跪下,双手将铜匣举过头顶,“肉身陨灭,圣贝鲁恒灵魂里的罪愆已被他自己的血洗除。他现在洁白无瑕地回到您身边了。”
教皇一言不发地接过骨灰匣。缀满诸星的两扇大门开启,他走进那只有活着和死去的圣徒才能进入的地方。海因里希站在门外等候。他看见教皇走过一座座圣像,在行列的尾端停步,行了一个武圣徒的祷礼,而后将匣子放置在血红双翼的印记下。
而后,那个从来不曾向任何人低头,也从未见因任何事物而动容的男人,突然俯下身去,失声痛哭。
匣子里,装着一颗被焚为焦炭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最后一段献给我亲爱的GFS兄。我答应过你,这是一个体面人的葬礼。
…
只是想起了这首诗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绝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北岛《宣告:献给遇罗克》
☆、幕间:长行
……我对我的房子和道路说:“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如果我住下来,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只有爱和死才能改变一切。”
——《沙与沫》
幕间:长行
修谟凝视着燔祭坛里的火焰。越来越细密的白灰为它蒙上一层朦胧的颜色,昏光与晦暗失去了交界,惟独影子在这之中沉默地穿行。
“你来了。”他对那个走到他身后的男人说。
男人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拉开斗篷。他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左侧脸部已辨认不出面容,只剩下一场大火途经后的痕迹。他眼神如夜空深邃,眼底却隐含剑光。
“他让我来找你。”
修谟伸手轻拨火堆,火星在他指间细弱地闪动。“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男人似乎怔了一下。
“你已经弃绝过去,也已经斩断了你的未来。那么,你应该有一个名字吧?”僧侣徐徐起身,转头望着来访者,“一个代表‘现在’的名字,一个真正属于此时、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男人沉默片刻。然后他重新拉上斗篷的兜帽,覆盖住自己的脸。
“……萤火。”他说。
祭坛里最后一丝火苗就在这一瞬间熄灭了。当修谟从它上面移开视线,再度回过头时,那个男人已经离去。黑暗飞快地填充了他原本所站立的地方,好像一开始便不曾有人来过。
修谟走过去,推开了礼室内唯一的窗子。没有风。
黑夜展现出了它深闳浩大的本形。漂浮的纯白之城一半浸没其中,这座渴血的城市已经饱餮,再次陷入酣睡。它在梦里舒伸着每一寸肢节,张开每一个气孔,宏阔的寂静拥裹着它,就像在长街上,拥裹着流浪者所梦到的黎明。
而天幕中,已不见星辰,唯有一片雪花淡然飘落。
髑髅之花·曦星篇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每一个阅读到这行字的人。
我知道这段旅程是如此艰辛,艰辛到连我自己有时也难以忍受。
这并不是一篇黑暗文,从头到尾,我想寻找的都是人性的黎明,甚或只是黑夜里的微光。
贝鲁恒的结局是在写下本文第一句话之前就已确定的。如果你看到这里有一种将作者饱以老拳的冲动,我的目的或许就达到了。
光辉荣耀的死亡,不适合这个时代任何一人的命运。
说到底,我只是觉得他不应以一个英雄的身份死去。他从来不是英雄,只是个一边被时代屠戮一边想要改变时代的诗人。
而纪伯伦说,
诗人的死就是生。
那么,就这样吧。
Only love and death will change all things。
一个人的故事已经结束,而另一个人的故事还将继续。
休息半个月,后编夜萤篇,四月初再见。
… 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把这个番外放上来的分割线 …
河蟹:你!那个谁!快跟我到局子里去!
贝鲁恒:干啥啊,我已经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