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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贝鲁恒合上眼,“是我的命令。”自杀是诫日的第一禁忌。辉光之父将生命平等地恩赐给每个人,任何自己舍弃它的都将得不到敛葬与超度,灵魂也会随肉体腐烂湮灭。“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血罢了。请您转达我的话,好好收葬他,告诉他的家人,他死在战场上。”
主教什么也没说,也没去寻找他话里的漏洞,俯首离开。贝鲁恒示意侍从退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视线低垂,风从茂密的枝叶间透进来,他一直披到襟前的淡金色发丝微微震颤。
云缇亚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
“你很行呀。”贝鲁恒说。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请您降罪。”
“你每次都说同样的话,因为你每次都在试探我会不会宽恕你。”圣徒用脚尖漫不经心地拨着地上的石块。“回答我,书记官大人,在你誊抄过几百遍的那些军规里,下级假传主将的命令,即便只是无心之过且并未造成任何损失,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云缇亚盯着自己的影子。“一根手指。”
“自己选一根。”
从袖筒里掣出短刀,血光一闪,左手小指落地。咬紧牙,另一只手按住断处,他一声不吭。
“很好。”贝鲁恒回过头来笑了,连冷笑都是如此平淡,好像一碗热气刚刚散尽的白开水,喝到喉间才发现微凉。“不愧是‘诸寂团’曾经最优秀的刺客,干净利落。——知道为什么单单这一次惩罚你吗?”
额角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不知道。”云缇亚照实说。
“你是刻意的。以你的能力本来可以让他毫无痕迹地消失,却偏偏要布置这么一套。刚才的那一幕,遂了你的心愿吧?你不过是把自以为是的同情强加在我头上,逼我为你的自作主张负责。而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这种事在今日的教皇国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人们不会为死者惋惜,凶手自觉无辜甚至光荣。你的幼稚行为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对于改变它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有发怒。贝鲁恒永不发怒。他一如既往轻细和缓的声音纵然添了几丝冰冷,也绝不会露出半分厉色。云缇亚轻轻颤抖着,他很清楚,这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贝鲁恒,对下属和平民信众永远温雅有礼的贝鲁恒,开得起玩笑、会和士兵们讲东方诗集里的故事、爱好翻译诗歌远远胜过提剑作战的贝鲁恒,涵养超出他见过的所有人的贝鲁恒——“那么您想改变它吗?”
他所感觉到的只是贝鲁恒炽红的目光烧灼着他的身体。
“……把你杀戮的艺术和才能用到我们的敌人身上吧。”头顶那声音并未回答他。“下次不要犯类似的错误。我还想借用你这双手,去替我扫除光辉道路上的所有阻碍。”
他撇下他,径自而去,再也不曾回头。
“你真傻。”每次阿玛刻试图开解云缇亚,不管绕多少个圈子,最终总会归结到这一成不变的结论。
很小的时候阿玛刻就曾对他说过这句话,那时云缇亚的母亲还没有去世,而他们两人的命运还没有在中途发生分歧。多年以后,当云缇亚在贝鲁恒的军队里重又看见阿玛刻,她已经是个英气逼人的少女,笑起来时仿佛连周围的风中都充满了剑刃振动的铿声。而云缇亚则坐在同伴堆叠成山的尸体上,裸着上身和一张带有狰狞烙印的脸,正百无聊赖地等待风将肌肤上的污血吹干。追随圣徒的军士从他面前走过,拉下长长的一列影子,但这与他毫无关系。
那个前一刻还在因部属的某句话放声大笑的少女突然发现了他,跳下马来。云缇亚记得她托起他的面庞看了很久,似在细细端详那阻止她把他和回忆中的茹丹男孩联系在一起的印记。“……你真傻。”最后她说。
锁链手套里的指尖在早已失去知觉的疤痕上轻轻摩擦。有些微痒。
云缇亚动了动那根并不存在的手指,疼痛将往事从他怀中抽离出去。“我很庆幸,”他答道,“前天晚上你没在这里。”如果阿玛刻也亲眼目睹了当晚的事,那名卫士可能会死得更惨。云缇亚曾经见过(当然是他成为阿玛刻的同僚之后)她为一名牧羊女复仇,是怎样惩治四个施暴的士兵,那场景连他这种从血海里淌过来的人看了都一天没吃下东西,而就算不幸的女孩带着恨意死而复生,也绝对认不出那几堆血肉模糊的肢体的本来面目。
阿玛刻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再辩驳。他们沿着镇子最长的一条巷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青灰色的石板湿滑而松动,在脚下发出快要冻死的人牙关僵硬打战那样的咯咯声,然而从扑面拂来的潮湿里,分明已经可以嗅到夏天的气味。不知为何,云缇亚希望巷子永远就这样延伸,眼前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一个单薄瘦小的身体突然扑倒在他脚边,“大人,请原谅我……”
云缇亚以为是乞丐,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前天集市上宰鳗鱼的妇人。“没搞错吧,”他皱眉,“你干了什么要我原谅的事?”
“昨,昨天,我误以为您是那贱货的……的……”妇人支支吾吾,说到说不下去时,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借着脸上的红肿痛哭流涕起来,“我真该死!大人,您可是圣者身边的人哪!……”
阿玛刻在旁边忽然“扑哧”一声,云缇亚相信她一定是看到了他啼笑皆非的神情。“哦,”他慢吞吞地说,“……我只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她总是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谁都如此。”妇人用在地上蹭脏了的袖口揩着眼泪,“我的丈夫以前就因为可怜她,去帮她干了点活,被她那条狗咬成了瘫痪,哈茂子爵竟然还护着她,说我丈夫罪有应得!他从前可不是不分黑白曲直的人,天知道和那贱货有了什么下流关系……反正最后还不是被她一转手卖了出去。”
“那个自愿向法庭举证的女人?”阿玛刻笑着问道。“我听圣者的亲卫说起过,她很美,可惜眼睛看不见。”
“她的真容奇丑无比,”妇人说,“漂亮的皮囊里面全是纠结成团的蛆虫。她故意把自己弄瞎,用曼陀罗根、天仙子和马鞭草做成春/药,勾引男人上床,在黑暗中吸取他们的生命换取魔力。她用稀奇古怪的配方给人治病,治好的人从此成为傀儡任她摆布。而那条狗,是月蚀之夜从柳树根里诞生的幽灵,吞噬人的影子为食。它在每个无星无月的晚上都会变成人形和她交欢,真的,是住在城外的守林大叔亲眼瞧见,那獠牙,粗得就跟楔子一样。”
阿玛刻已经笑到前仰后合。
“听上去好可怕呢……不过,”她俯下头,眉眼中的笑意在刹那间消失得全无踪影,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曾出现,“不过现在是新圣廷,新圣廷啊大婶,那些女巫呀狼人呀魔鬼幽灵,在主父、教皇和先代诸圣的辉光下,难道不是早就绝迹了么?”
妇人的脸瞬时成了尸布一般的死白色。
“‘被咒诅的’伪圣者普拉锡尼四世在位的时候,上到八十岁的老妪,下到刚出生的女婴,一个月下来有三四千人死在火刑柱上,骸骨堆在田里当肥料都烧坏了庄稼。后来教皇猊下宣布那里头有多少无辜者,我想大婶您是清楚的吧?现在正是整个大陆存亡继绝的关头,主父考验我们信仰的时刻,不为抵抗外敌做些贡献也就罢了,再捏造些怪力乱神的言论挑拨大众,可要当心自己的舌头哟。”
云缇亚看着那妇人整个身子都伏倒下去,额头紧贴着潮湿的地面瑟瑟发抖,忽然叹了一声。“好啦,”他有些不耐地说,“没看见这位姐姐是在调侃么?我们哪怕再闲再无聊,也不会和哥珊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狂信者一样,往衣服上画朵葵花就以为自己真的跟着太阳转,抓住一句话就把人扔进宗教制裁所好像监狱的空间永远挤不满。别笑了,我说你呢姐姐,快给人家道歉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恐怖啊?”
阿玛刻狠狠往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似乎在嫌他今天的话出奇地多。妇人怔怔地抬起头来,仍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云缇亚正准备抽身而去,摆脱纠缠,却发现她投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某种真切至极、却对他来说很是生疏的成份。
那是一个母亲望着幼不更事的孩子的眼神。
“我说的是真的,大人,”她望着他,“即使会因此受到惩罚,可那都是真的。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云缇亚轻轻退了半步。
——茹丹人的头发都长到要用梳子来挽吗?
“请远离她,永远也不要接近她。”
——他们叫我“告密者”爱丝璀德,因为我靠出卖别人的秘密而生存。
“她会洞穿你,”妇人说,“然后出卖你,毁灭你。”
一团无形的物质从胸腔升起堵在咽喉。他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深邃绵长的黑暗猛地包涌而来,攫紧了他心脏,他飞快地转过身去,“云缇!”阿玛刻从后面追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时他才意识到已经跑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荒谬。”云缇亚嘶哑地说。黑暗在眼帘内铺天盖地,当他以为再也无处可躲时,却开始无止尽地缩小……爱丝璀德含着飘渺微笑的深不见底的瞳孔。
“这可不像你。”阿玛刻替他将颊上的乱发拢到耳后,“本来就是拿来消遣人的瞎话,谁叫你还真的当一回事。呐,宣道者兄弟就在那边,快去忏悔两句,免得晚上在梦里被先圣训斥哦。”
并不算宽阔的巷角花园安静得出奇。
橡树旁的石砌长椅上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他不是牧师,一身朴素至极的棕灰色斗篷从头罩到脚,兜帽盖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云缇亚不能确定他是个旅行僧侣还是隐居在附近的修士。泛黄的纸页在他指间一张张辗过,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周围,听他用雷鸣一般的声音朗诵圣书:
“……我们当舍弃姓氏,抛弃家谱,忘掉祖上的荣耀,因为一切众人皆是骨肉至亲,并无区分;皆是白昼与黑夜交/媾而生,共享着同样的源头与唯一终极……我们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
“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人群中的念诵声从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河,但云缇亚听见的只是无边的静寂,犹如雷声过后天气霎然放晴,静到可以用肉眼看见阳光下数不尽的蛛丝尘埃缓慢沉浮。
“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远远地,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传来钟声。阿玛刻的脸色出现了异样。那是广场上用来召集全镇居民的信号。犯人才从依森堡押过来,连审讯都没来得及,这么快就处刑了么?
“……走吧。”云缇亚说。
人们陆陆续续离去。祈祷的合声最后就像风中的一声呐喊,渐拖渐弱只剩终至于无的尾音。只有那斗篷蒙面的僧侣仍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曾动。立金花和紫罗兰围拥在他脚边,云缇亚忽然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宣道者。他只不过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念他的那本书罢了。
周围的所有,人声,钟声,风声,鸟鸣声,对他而言如同无物。
“一切魔怪皆是幻影,”他接着读下去,“皆是火堆上方扭曲的虚空…………”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