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帜图案都一清二楚:黑底,白色…猫头鹰立于弦月上,口衔弯刀。
伊叙拉的旗帜。
教皇脸色微变。
“为什么这面旗帜会在那里?”他召唤台下一名炽天羽骑高级将领上前,问。
“您说第四军?继任统帅暂时还没选出来,就先沿用前任的旗帜了。”
“我是问第四军为什么会驻扎在南门!”
“因……因为今天情况特殊,为了维持秩序、给这么多人检疫和应对可能的突发事件,外城的部队大多都调到内城这块来了,您是知道的……所以第四军的副将自动请缨,临时带人去防御薄弱处守备。他们说是通过督军大人请示过您的呀,还有权剑为证。您……您怎么了?”
不可能。他亲手将权剑封进伊叙拉的棺椁,亲眼看着棺椁沉入与历代神职者紧邻的幽黑墓穴。圣墓一向由重兵把守,机关遍布,外人不可能短短两天内就悄然侵入。外人……
一道尖锐的闪电在这瞬间攫住教皇心脏。
晦冥中散落的种种隐兆与因果,都由这丝电流和它造成的剧烈痛楚联结起来。教皇不可自抑地捂上胸口。只在这一瞬间,身体精神的双重衰老终究不甘被掩盖,向他宣告唯一的事实:自己并非长久以来所坚称的雕像,而仍是血肉之躯。
群蚁喧腾得愈发厉害了。
色诺芬倾听着激流。无比熟悉的声音,像千军万马,从他心坎跨越。
但他只觉释然。
他朝身边的工友点头。他们同以点头回应,眼里依稀也有同样表情。扛起的未来再沉重,也不及抛下的过去。
闸门缓缓上升。过去,地狱之门就是这样在他身后开启,如今他终于可以转回身,坦荡地直视它。前所未有的情绪充溢他胸腔,那是一种纯粹、坚决、令人奋不顾身为了未知一切而赌上已知一切的情绪,过去他称之为愚蠢,但用伊叙拉的话说,它叫勇气。
“我没什么别的特长,只会点算术。”交付转轴时,他对伊叙拉说,“我不信哪个神,唯独信奉一件事:天平两边重量必须均等,付出的代价一定要有回报。我把自己和大家的命都交给您,也请您拿相同分量的东西回报我们。”
伊叙拉用不知所谓却又隐隐透着几分了然的眼神端详他。
“你想要什么?”
色诺芬微笑。“胜利。”他说,“请您务必取得胜利!”
教皇踉跄退后半步。步幅很小,然而对于他有如山崩。
剧痛一阵阵翻绞,他竭尽所能维持身姿。历经千百场鏖战,杀人浴血不计其数,到头来,被逼出全副心力来对抗的,还是自己。
“尤利塞斯。”他唤道。高台的金属护栏在手指抓攥下已弯曲凹陷。“尤利塞斯!”
督军听不见。他在坑底仰起头,神情空白,显然是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声音。
它自北向南,汹涌推进,就像从天而降。纵使是集火轰炸石殿的炮声也不会比它更接近雷霆。它以教典上任何一句经文都无以形容的速度奔来,这是哥珊从未见过的一个巨人,昂首阔步,具有无穷伟力的双脚撼击着大地。
☆、Ⅴ 于无声处(1)
我们的夙怨不过是古老七弦琴的音响,
那琴弦已长年被他的手指遗忘。
——《大地之神》
后编Ⅴ:于无声处
早春,雪刚刚融化,湿冷的空气一钻进鼻腔就径直冻到大脑,坎伯兰郡乡间的田垄上却有细小茸尖冒出。这儿距离哥珊不及十哩,远望那座城市,与白蒙蒙的天空抹成一片,城外原野则散布着零星绿意,正和脚下的积雪草芽相仿佛。
一队茹丹士兵巡察完毕,生起火来围坐休息,有好事者还用树枝串着田鼠烧烤。说笑间,只见荒地里一堆雪抖了抖,什么东西循声爬来。原以为是烤肉的香味吸引了野狗,近了才发现,那是人。
是个乞丐。腿没了,下半身绑在一块带轮子的木板上,那轮子不堪磨损,一动就吱呀叫唤,他本人却半声也不吭。破烂毛皮和枯草般的灰发掩着他一张乌黑溃烂的脸。这个侥幸活过冬天的人吃力地靠近火堆,似乎在捕捉士兵们交谈当中关于故乡及失散亲属的点滴讯息。
“他听得懂我们的语言。”
队长仔细打量那乞丐的面貌特征,在污灰下找到了头发应有的银白底色。“是我族中人。带他过来取暖吧。”
几个士兵帮乞丐挪到火堆前,从干粮袋里拿出面饼给他。乞丐狼吞虎咽,但几乎没吃下去多少,一些碎屑全靠清水才冲进喉咙;问他话,也不回答。
又有支大规模部队经过。茹丹士兵起身行礼。
伊叙拉坐下随便抓了把雪,就着火堆搓手。“难民?”他瞟见乞丐,“家在哪?”
“他不肯说,将军。”
“折腾成这样,怕是不敢见家里人了。多给他些干粮,顺路送到附近的安置点去。寂火修士在那儿登记,一天十几趟马车,他什么时候愿意就送他回家,实在无家可归,便留在济贫院照顾。仗刚打完,这样的人数不胜数……要从头开始的工作多得很呐。”
乞丐颤动了一下。
伊叙拉直勾勾盯着他,目光逐渐凝重。
“你是……”
白舍阑人猛地跳上前去,一把揪住乞丐左手,那儿只剩歪歪斜斜四根手指。
“……云缇亚。”他扳过对方被大块烧伤瘢痕覆盖的脸,面冲自己,“没错,云缇亚!……你的腿怎么……?不要担心,都结束了。跟我一起回哥珊去!还认得我吗?听见我方才说的吗?战争结束了!我们赢了!”
云缇亚眼瞳里一片茫然。“我们”这个词的意义在他听来混沌难明。
“我们赢了!”伊叙拉的狂喜拖曳着鼻音,是平素绝不会有的哭腔,“我们攻占了哥珊!圣廷被打败了!宗座……教皇已经死了!”
这是哥珊向云缇亚展现的最后一张面孔:寂静。
和他以往任何时刻——尤其在贝鲁恒净罪礼上聆听到的寂静不同,这里的寂静蜕去了幻觉强加于它的所有外壳,真实,并且充实。街道清冷,一路上人不多,却都各自穿梭忙碌。劳工在清理积水,搬运石块填修开裂的河道。士兵在拆毁圣廷的部分雕塑,腾出空地供房子被毁的人搭帐篷。穿寂火棕袍的僧侣在祈祷、分发食物、给伤员包扎。狗在寻找主人,小孩在寻找自己的猫,收尸人在寻找死者。影子一样的寂静跟随他们来回,厕身于它们之间。这不是宏大的寂静,它们小如尘埃,无处不在。这不是狂热的火焰轻飘飘托举的寂静,而是冷却、沉凝、像风停止后的灰烬那样落下来的寂静。
这不是梦中的寂静,而是死后的寂静。
部队便是被这种寂静引领穿行。云缇亚不能骑马,伊叙拉安排担架抬着他,自己在一边放缓坐骑。内城门口附近,一个小麦色头发的少年和一个独臂女孩在找人,四处询问,神色焦急。伊叙拉无意间听到他们要找的名字,正打算勒转马头。
云缇亚拉住他的鞍鞯。他向内侧蜷伏,避开夏依凡塔,直到两人从身边奔过。
诗颂大道旁绞架竖立。十几具尸体吊在半空,其中就包括海因里希的医师和总主教,后者豢养的鸽子歪着脑袋咕咕地看他。
刽子手在斩首台上执行专用于军人的死刑。围观者比云缇亚想象的要少,也没怎么喊叫,只偶尔出声议论。云缇亚颠簸的视线滑过刑台,突然,他支起身翻下担架,朝那边爬去。
台上是阿玛刻。
她身穿整洁衣装,以一种更像端坐的姿势跪着,上身挺直,只是头微微俯垂,目光投向下方人群。看见云缇亚,她笑了。
是只有他穿过最模糊的岁月才能找到的,她最清晰的笑容。
“你真傻。”她说。
她抬起唯一的手臂,要隔着那段岁月抚摸他左颊在一场大火之前的烙印,利剑便是这刹那间挥下,她的头戛然滚落。血甚至没来得及溅上云缇亚的脸。
云缇亚匍匐下去,胸膛紧贴地面抽动。他仅有痛哭,却无可失声。
******
光线的颗粒在窗前飞舞。
上一回他这么坐着,试图逐一数清那些灰尘的时候,他还是个八岁的孩子,赤…裸裸蜷坐在河水中,想洗去身上母亲的血。
水像光阴,以肤浅的温暖浸没他。
鹭谷铁匠铺的小学徒帮云缇亚擦洗干净,剃掉蓬乱的短须,换上衣服,用一张带轮子的木椅将他推进这个曾是教皇冥修室的房间。十二年前,尚未成为武圣徒的贝鲁恒在这里,弑杀了上上个时代的最后一名教皇。
而此刻,修谟正独自在房间内等候。
寂火教派的领袖当着云缇亚的面,首次摘下兜帽。铁匠艾缪苍老的银色眼睛与他互相注视。没有太多意外。他寻觅到艾缪前额那个银白的图案,那个和自己以前的烙印一样,除非将皮肤彻底剥离焚毁,否则终生镌刻无法磨灭的图案:形如火焰,色如灰烬。
“很庆幸,云缇亚。尽管经历了太多不幸,我仍然想以这样的话作为重逢的开场白。我庆幸当一切结束以后与一切开始之前,我们仍能活着见面,无所顾忌地交谈。你作出了很大牺牲,包括言语的能力,可你的心不需要通过言语就可以被我的双眼聆听。也请你在此聆听,我终于有机会单独向你传达的谢意……以及歉意。”
我想听你说实话。
“我在鹭谷,在给你打造两把刀的那晚,对你说的全是实话。只是那个故事的后续我没再讲下去。我接受了九音鸟的恩赐,投身寂火教派修行,直到偶然遇见当年因我剿除土匪而赐我贵族身份的那位枢机主教,他已经是教皇普拉锡尼四世。他惊诧于我竟自动放弃采邑、财产和地位,甘为一无所有的僧侣,为了给全国贵族领主作表率,他加封我为圣徒。”
贝鲁恒知道这些。
“是的。”
他的遗言其实还隐藏着一层意思,就是让我来找你。你们的计划在我以萤火之名来见你的那一刻就启动了。我不管你是艾缪还是修谟,是至察者还是圣徒,这些对我已无意义。我只想听你亲口告知我真相。我是如何被你们操控,我在你们的棋局中有何价值并怎样行进。我为真相而来。这就是我从冬天、从加诸于我的痛苦、从地狱中活下来,活着回到这里,活着坐在你面前的原因。
“不完全是这样,云缇亚。但你说得没错……我有义务告诉你事实,并假设你现在有足够强大的意志来接受它。整个计划都在贝鲁恒生前由他敲定,我是计划的完善者和执行者;他是棋手,我与你同样是棋子之一。你在哥珊的挫折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凯约之所以出卖你,不单为获取信任,更重要的是保护你,以免你在那必败无疑的行动中白白牺牲。你是潜入诸寂殿开启‘墓钟’的最佳人选,而贝鲁恒的本意,是你完成这一切,被捕、被拷问,遭受堪比地狱的折磨,依然能够幸存……
“听我说,云缇亚,有一件事我确实骗了你,那就是诸寂殿内部根本没有沼气。诸寂团众人的遗体并未安置在诸寂殿里,而是当初就堆到乱葬岗火化。那间厅堂里根本没有足以引爆整个石殿的沼气,你进去时只消点一根火媒就能察觉。当然,我也笃定,把任务放在第一位的你不可能冒这个险去证实……但曼特裘一定会起疑心,再加上多方压力,为消除隐患、取信于民,他最终必然会抽干湖水亲验。趁运河上